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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然而,她卻匆匆地趕到樹下去躲雨。在那裡,巨大的發出吼聲的樹幹上下扇動著,包圍著她,樹幹丈量著那巨大的聲波,無數高大的樹幹被雨水沖出一條條黑色的花紋,像擎天柱一樣支撐在上面吼叫著的樹蓋和腳下向外滾動的聲波之間。她在那些樹幹之間走著,感到對它們十分害怕。它們也許會在她走過它們的沉默的隊伍的時候,把她關鎖起來。

  她輕快地向前走著,心裡總想著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她。她感到自己像一隻小鳥一樣,現在已經從許多武士聚會的一個大廳的窗口飛出來了。她現在在他們的嚴肅的隊伍中匆匆走過,想著他們是不會注意到她的。直到後來,她終於懷著一顆撲撲跳著的心,穿過最遠一頭的窗口,飛到開闊的青綠色的草原上來了。

  她在那大樹的覆蓋之下轉過身來,看到那巨大的雨水的帷幕像一陣緩緩前進的起伏的波浪向著田野的遠處飄去。她已經渾身透濕,而且離家很遠,她現在完全被包圍在這波動著的大地和雨水之中了。她必須跨過所有這些起伏不定的波濤往回走,回到穩定和安全的地方。

  完全孤單單的一個人,她直插過那片荒野,向回家的路上走去。那條路很窄,被夾在兩邊的已經乾枯的野草之中;這幾乎只不過是一條供野兔來往的小徑。她迅速向前走去,始終注意看著自己的腳下。她像風中的鳥兒一樣前進著,沒有任何思想,只是不停地向前走。可是在她走過一片空曠地方的時候,她的心裡始終存在著一粒很小的但是完全活著的恐懼的種子。

  忽然間,她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雨裡出現了好幾匹馬,那些馬現在離她還不是很近,可是它們朝著她這邊走來了。她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沿著她的小路往前走。那些馬現在正聚集在較高處的一排樹叢那邊。她低著頭仍走她的路。她不願意抬頭看它們。她不願意知道它們就在那邊,她走上了荒野中的一條小道。

  她感到有什麼東西沉重地壓在她的心頭。這是那些馬匹的重量。可是她一定要躲開它們。她將耐著性子忍受這種重壓,想法逃避。她準備一直向前走,一直朝前走去,這樣來繞過它們。

  忽然間,那重量顯得更為沉重,她的心感到有些難以支持了。她的呼吸已經顯得很困難,可是她仍然還能夠承受這種重壓。她連看都不要看就知道那些馬正朝著她走來。它們是些什麼東西?她已經感覺到它們沉重的蹄子踏在地上引起的震動。那些朝著她走近的是些什麼東西?壓在她心頭的那重量又是什麼?她不知道,她也不願意抬頭看看。

  可是現在,她的路已經被切斷了。它們堵住了她的退路。她知道,它們現在已經聚集在那長滿水草的水閘上的一座木頭橋上,聚集成了強大的黑壓壓的一片。然而,她的腳仍然不停地朝前走著。等她走到它們跟前的時候,它們會一哄而散的。它們一定會一哄而散的。她的腳仍繼續向前走著,走著。她的神經和她的血管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緊張,它們越來越熱,簡直快白熱化了,它們將會融化,那她也就一定會死去了。

  可是那些馬匹在她的面前果然跑散了。在偶然閃過的知覺中,她覺察到它們的行動。當它們在她面前一哄而散向遠處跑去的時候,她更覺察到了它們的強大身軀的緊張的顫動和衝擊。

  她知道它們並沒有走開,她知道它們還正在等著她。可是,她走過了它們的蹄子曾在上面踏過的那架木橋。她向前走著,完全瞭解它們的情況。她知道它們的胸部被勒著,被死死地勒著總也不肯撒開。她知道它們的鼻孔由於長期忍受折磨已經有些紅腫。她也知道它們的又圓又大的屁股正死命向前擠壓著,擠壓著,要想把勒住它們胸部的束縛繃開,它們永遠不停地擠壓著,直到它們幾乎要發瘋,把頭撞在時間的牆壁上的時候。可是它們永遠也無法把它繃開。它們的巨大的屁股在雨水沖刷下變得又黑又光了。可是這又黑又濕的雨水卻沒有辦法熄滅被關鎖在它們胸懷中的熊熊的烈火,永遠,永遠也無法使它熄滅。

  她向前走著,越走越近。她已經覺察到那馬蹄發出的閃光,那繞著一個黑暗的空洞的藍瑩瑩的五光十色的光線。那馬蹄鐵散發出來的藍瑩瑩的閃亮的光線似乎巨大無比,大得簡直像圍繞在它們身體兩邊的黑暗的光圈了。馬蹄的閃光從它們強有力的腰部像陣陣閃電一樣飛了出來。

  它們又在那裡等著她了。它們現在是聚集在一棵橡樹下面,把它們可怕的、盲目的勝利的腰部集結在一起,等待著,等待著。它們等著看她走近。她仿佛從遙遠的遠處正慢慢走過來,向著那枝葉繁茂的橡樹走去,在那裡,它們漆黑一片,組成了一面強大的堤岸。

  她必須直沖它們走去。可是它們又忽然散開了。它們繞著圈跑著,繞了很大一個圈,以避免注意到她。然後又慢慢走到她後面的小山邊去。

  它們現在是在她後面了。她面前的路,直到不遠處那高高的泥巴門那邊,已經完全敞開,所以她可以走進那片較小的耕種過的土地,然後走上大路,走進那有秩序的人的世界中去。她眼前的路已經再沒有任何障礙了,她安慰著她自己的心。可是她的心中仍然充滿了恐懼,一直都感到非常恐懼。

  忽然間,仿佛遭到電擊一般,她忽然放慢了腳步。她似乎要倒下了,可是她卻仍然一直邁著很小的步子,歪歪斜斜地在向前走著。在她身後的小道上奔跑的馬蹄聲像雷鳴一樣震驚著她。那可怕的沉重感又壓上了她的心頭,似乎一直要讓她趨於毀滅。她沒有辦法回頭看,儘管那馬蹄聲像雷鳴一樣轟擊著她。

  它們在她的左手邊忽然一拐彎,全都殘酷地沖擠在一起。她看到它們的可怕的腰部全皺縮成了一團,但是似乎還縮得不很夠,那閃著亮的馬蹄仍然在她的四周晃動。那些馬一匹接一匹在她的身邊倒下,然後又自己慢慢站了起來。

  它們都已經過去了。它們在她的四周發出雷鳴一般的馬蹄聲,把她包圍起來。它們的那種幾乎要爆炸的激烈情緒現在已慢慢緩和下來,它們放慢了步子,又完全擠成一團向前走著。現在已經走到了她前面的那泥巴門前的大樹邊了。它們胡亂擁擠著,它們極不舒服地活動了一陣,然後就讓它們的不舒服的身軀形成了一個統一體,一個共同的目標。它們現在又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心已經不存在了,她已經沒有了心。她知道,她不敢向它們走近。那集中在一起的捏成一團的馬群的腰部已經獲得了勝利。它不安地活動著,等待著她,知道它自己已經勝利了。它不安地活動著,那是一種等待著勝利的不安。她的心已經不存在了。她的肢體也已經融化了。她已經像水一樣完全溶解了。一切堅強的巨大的力量都存在于這個馬群的巨大的身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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