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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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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到,仿佛有一把刀插進了他的已經死去的身體。他儘量往後仰著頭,觀看著,神經緊張地呆了好幾分鐘:看著那在月光之下閃著金屬光彩的一動也不動的呆呆的臉,看著那直勾勾的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在那雙眼睛裡,淚水慢慢地聚集起來,在月光之下閃動幾下亮光,然後,由於那眼眶已無法容納,便滾了出來。那充滿月光的眼淚,流進黑暗,墜落在沙灘上。 他仿佛害怕似的慢慢脫開她,脫開她的擁抱——她一動也沒有動。他看著她——她仍然躺在那裡。他能就這樣走開嗎?他轉身看看開闊的海岸,在他的面前,空無一物。他於是向遠處走去,越來越遠地離開那伸直身子躺在月光下的沙灘上的可怕的人影,離開了那張不停地滾動著一顆顆淚珠的一動也不動的永恆的臉。 他感覺到,如果他必須再一次和她相見,那他必然會粉身碎骨,從此永遠失去存在了。然而到現在為止,他對他自己的活著的身體還仍然愛著。他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直到後來,他變得頭腦昏昏,累得幾乎什麼都不知道了。然後,他找到一塊最黑暗的地方,便在那裡蜷著身子躺下來,失去了知覺。 儘管任何一點輕微的行動對她都會引起更深刻的痛苦,最後她終於慢慢脫開了她的強烈的痛苦的感情。她慢慢從沙灘上舉起她的已經死去的身體,最後終於站了起來。現在那月亮,那海洋,對她都已經不復存在了。一切都已經過去。她拖著她的已死的身軀向那所房子走去,走進她自己的房間,然後就一歪身在床上躺下了。 第二天早晨又給她帶來一段新的表面上的生活。可是她的內心已經完全冰涼、死去、毫無生趣了。早飯時候,斯克裡本斯基又露面了,他臉色煞白,完全像魂不守舍的樣子。他們彼此沒有說話,甚至也沒有對看一眼。除了一般人之間極普通、極無聊的應酬話之外,他們倆實際已完全分開。在他們在那裡度過的剩下的那兩天之中,他們從來沒有談過有關他們自己的任何問題。他們仿佛是兩個已死的人,彼此都不敢相認,不敢對看一眼了。 然後,她收拾行裝,收起了她的一切東西。有好幾個客人要同時離開那裡,並且乘坐同一列火車。所以他已經沒有機會再跟她說話了。 到最後一分鐘,他去敲了敲她的臥房的門。她手裡拿著雨傘站在那裡。他關上了房門。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你跟我的關係就算完了嗎?」他最後抬起頭來問道。 「這不能怪我,」她說,「你已經對我不感興趣了——我們彼此都不感興趣了。」 他看著她,看著那張他認為十分殘酷的毫無表情的臉。他知道他已經不可能再碰她一碰了。他的意志已被粉碎,他自己已經枯萎了,可是他仍然還抓著他的肉體的生命。 「你是說,我什麼地方不對呢?」他用一種近於爭吵的聲音問道。 「我不知道,」她仍用她那呆呆的毫無感情的聲音回答說,「事情已經完結了。徹底的失敗。」 他沉默著。這句話讓他感到心裡像火燒一樣。 「那是我的過錯嗎?」他最後終於抬起頭來挑戰似的回答說。 「你不能——」她剛要說,又自己把話咽了下去。 他轉身走開,不敢再聽下去了。她又開始收拾她的東西,她的手絹,她的雨傘。她現在必須走了。他正等著她趕快走。 最後,馬車來了,她和另外幾個人一起上了馬車。當他再也看不見她的時候,他馬上感到一種莫大的安慰,一種很無聊的輕快之感。轉眼之間,一切都已經煙消雲散。那一整天,他都像孩子似的跟誰都十分親熱,變得十分可愛了。他感到,想像不到,生活竟可能會如此美好。他感到,現在的生活比過去要好得多了。就這樣把她完全拋開了,這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啊!他感到一切是多麼簡單,所有的人是多麼友好。她曾經強加於他的那些東西是多麼的虛假啊! 可是在夜裡,他簡直不敢一個人呆著。他的同房夥伴已經走了。深夜的黑暗對他簡直是一種折磨。他懷著痛苦和恐懼的心情注視著屋裡的窗戶。這可怕的黑暗什麼時候才會消失呢?他勉強耐著性子,忍耐著。到天亮的時候,他終於睡著了。 他始終沒有再想到她。只是這黑夜的恐懼越來越嚴重,嚇得他簡直像發瘋一樣了。他只是偶爾打個盹,而且總是在痛苦中醒來。恐懼似乎使他只剩下一個空軀殼了。 他的計劃是,晚上呆到很晚:和朋友們一起喝點酒,一直鬧到夜裡一點的時候,然後他就可以睡三個小時的覺,把什麼全都給忘掉,到五點天就已經亮了。可是,如果讓他在黑暗中睜開眼,他就幾乎會嚇得連命都沒有了。 白天裡,沒有什麼問題,總有些事可以佔據他的時間,他始終緊抓住他覺得倒也悠閒自在的無聊的現在。不管他幹一件什麼毫無意義的小事情,他都儘量全力以赴,這樣使自己感到正常,覺得自己不是完全無所作為。他始終表現得十分活躍、歡欣、輕快、甜蜜和無畏。他只是非常害怕他自己臥室裡的那黑暗和沉默,仿佛那黑暗總是在對他的靈魂挑戰。這一點他實在無法忍受,正同他一想到厄休拉就無法忍受一樣。他已經沒有靈魂,也沒有生活的背景了。他從此再也不想到厄休拉,一次也沒有想到過,他對她沒有作任何表示。她就是那黑暗、那挑戰和那恐懼。他現在始終只注意眼前的事情。他希望趕快結婚,這樣使他自己不再受到那黑暗,以及他自己的靈魂的挑戰。他準備和那位上校的女兒結婚。毫不猶豫,馬上就辦。由於他現在一心只想到立即行動,他馬上給那個姑娘寫了一封信,告訴她他的婚約已經解除——那不過是一段為期很短的熱戀,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他感到對這件事他比任何別的人都更難理解——他想知道他能不能馬上見到他的最親愛的朋友。他無比急切地盼望著她的回信。 他收到了那個姑娘的一封表示詫異的信,可是她卻很願意見到他,她現在正和她的一個姨母住在一起。他馬上就到那裡去找她,當天夜晚就向她提出了求婚。她同意了他的請求。接下去,不到兩個星期這婚事便不聲不響地舉辦了。他們根本沒有寫信通知厄休拉。又過了一個星期,斯克裡本斯基就和他這位新太太一道去了印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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