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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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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說,「我要到一個更幸福的地方去,總不會把全院的人都吵醒吧。」 「只要你走的時候不大喊大叫,同時不要摸錯了門就行了,」另外那個人說,轉身睡覺了。 斯克裡本斯基穿著一身寬條紋的睡衣走了出去。他穿過那個大飯廳,飯廳裡快熄滅的爐火邊還能聞到雪茄、威士忌和咖啡的味道。從這裡走進另一邊的走廊,來到厄休拉的門前。她躺在那裡圓睜著兩眼心裡很難受,根本沒有睡著。她很高興他來了,這對她至少是一種安慰。讓他摟著,感覺到他的身體貼著自己的身體,這的確是一種安慰。可是,他的胳膊和他的身體對她顯得是多麼的陌生啊!然而,和這裡所有其他的人相比,她又感到他並不像他們那樣可怕地陌生,那樣地懷著敵意。 她不知道她呆在這裡是多麼的痛苦。她身體健康,對一切都充滿了強烈的興趣。在這裡,她打網球,學著打高爾夫球,劃著船到深海去游水,這一切都使她十分感興趣,充滿了熱情。然而,在這裡和別的那些人在一起,她無時不感到驚愕和畏怯,仿佛她的無比敏感的赤裸裸的身體已經被暴露在其餘那些人的無情、殘暴和十分具體的衝擊之下了。 大家就這樣充分地,幾乎近於瘋狂地享受著自己的精力所及的享受,日子一天一天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白天,斯克裡本斯基也完全和大家混在一起,到黃昏來臨的時候,他才獨自佔有著她。由於她現在正處在新婚的前夕,而且又準備馬上到另一個大陸去,因而她在這裡享有較大的自由,別的人對她也都十分尊敬。 一到天晚,麻煩就來臨了,一到這時,她似乎便渴望得到某種她根本不知道的東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所瘋狂想念的究竟是什麼。天黑以後,她常常獨自走到海邊去,心中總似乎在期待著什麼,仿佛她這是正要去和人幽會。大海的苦鹹的熱情,它對大地的冷漠,它的搖擺不定的活動,它的能量,它的攻擊,以及它的充滿鹹味的火焰似乎不停地挑動著她,使她趨於瘋狂,並似乎隨時在以一種不可能得到的巨大的滿足在對她進行挑逗。而這時,作為這一切的具體的代表,斯克裡本斯基出現在她的眼前,這個斯克裡本斯基她認識,她喜歡,他的確也很動人,可是他的靈魂不能把她容納在它的浪潮之中,他的心懷也不能激起她的燃燒著的火一樣的熱情。 有一天晚上,晚飯後他們一同出去,越過低處的高爾夫球場,走到海邊的沙丘上。天空中只有幾顆稀疏的小星,到處是那樣的寧靜,那樣的昏暗。他們一聲不響地一起走著,然後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過沙丘之間鬆散的沙土。他們沉默地在那一片黑暗中走著,慢慢走向沙丘那邊的更深的黑暗。 忽然間,在翻過一個沙丘的高坡的時候,厄休拉猛地一揚頭向後縮回身來,簡直給驚呆了。她只見眼前一片白,月亮像一個圓形的煉鋼爐的爐門一樣,火光閃閃,從裡面射出一派強烈的月光,照遍了海洋上的半個世界。那是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可怕的白色的光。他們叫喊一聲,馬上又縮回到陰影裡去呆了一會兒。他感到他的飽藏著機密的胸膛已完全袒露出來,他感到自己像一個滾入烈火中的小珠子一樣已完全融混在空無所有之中。 「多麼神妙啊!」厄休拉用一種低沉的呼喊的聲音叫著說,「多麼神妙啊!」 她向前走了幾步,一縱身跳了進去。他跟在她後面。她感到自己似乎也完全融化在那一派光亮之中,正向著月亮飛去。 那細沙像碾碎的銀子,那海像是凝聚成了固體的亮光,朝著他們滾來,她也向前去迎接那閃著光的浮動著的大海。她讓自己的胸膛受著月亮的撫摸,卻把自己的腹部浸在閃著光的起伏不定的海水之中。他叉開腿站在她後面,仿佛像一個正在消失的影子。 她站在海水的邊沿上,站在那大海的閃著光的軀體的旁邊,海浪不停地沖刷著她的雙腳。 「我要往那邊去,」她用一種不容爭辯的強有力的聲音說,「我要上那邊去。」 他看到月光照在她的臉上,使她簡直變得像金屬一樣了,他也聽到了她的響亮的銀鈴般的聲音:那聲音仿佛是對他發出的呼喚。 她像著魔似的沿著海邊慢慢向前走著,他跟在她後面。他看到白色的浪花緊跟在閃著亮的波浪後面,沖過她的雙腳和雙腿。她猛地攤開她的兩隻胳膊以維持身體的平衡。他感到她似乎隨時都可能就這樣穿著一身衣服朝大海走去,然後,漂浮著一直被帶到很遠的地方。 可是她回來了,她向他走來。 「我要到那邊去,」她用一種高亢的聲音再一次叫喊著。那聲音簡直像海鷗的鳴叫。 「到哪兒去?」他問道。 「我也不知道。」 她抓住了他的一隻胳膊,仿佛抓逃犯似的緊緊抓住他。然後拉著他在那發出耀眼的光的海水邊走了一小段。 接著,在那一派光亮之中,她使勁抓住他,仿佛她忽然具有了毀滅性的力量。她用她的雙臂緊摟著他,把他死死地摟在自己的懷裡,同時用她的嘴找到他的嘴,用盡全力越來越強烈地親吻著他,直到後來,在她的擁抱中他的身體已變得軟弱無力,由於那可怕的女妖似的親吻,他的心也在恐懼中完全融化了。海水又一次沖過他們的腳邊,可是她完全沒有在意。她似乎完全沒有覺察到,她似乎正使勁用她的嘴壓在他的嘴上,希望把他的心整個嘬出來。最後,她終於鬆開手退到一邊,仔細看著他——仔細注視著他。他知道她這是想幹什麼。他於是拉著她的手,領著她走過一段海灘,回到那邊的沙丘下邊去。她一聲不響地跟他走著。他感到,仿佛對他的一次最嚴峻的考驗,關係著他的生或死的考驗現在來臨了。他把她領到一個黑暗的沙窩裡去。 「不在這兒,」她說著,走到充分暴露在月光之下的一個沙坡上去。她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圓睜著兩眼看著天上的月亮。他沒有做任何調情的動作,便直接趴到她的身上去。她用盡全力把他摟在自己的胸前,簡直像發瘋一樣。這場戰鬥,這場闖進極樂世界的鬥爭簡直是太可怕了。直到後來,這對他的靈魂完全變成了一種痛苦,最後他屈服了,他仿佛死了一樣放棄了鬥爭。他把自己的臉一半埋在她的頭髮裡,一半埋在沙土中,一動也不動地躺著,仿佛他從此再也不會活動了。仿佛他已經隱沒在那海邊的黑暗中,被埋葬掉,而他也只希望埋葬在那充滿神靈氣味的黑暗之中,這是他的惟一希望,再沒有任何別的了。 他似乎已經暈了過去。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又慢慢清醒過來。他感覺到了她的胸脯的異乎尋常的波動。他抬頭看看。她的臉在月光之下像一具聖像似的躺在那裡,兩眼呆呆地圓睜著。可是,從她的眼睛裡緩緩地滾出了兩滴淚珠,在月光之下閃著光,滾下了她的臉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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