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 上頁 下頁
一五六


  她現在已經置身於另外一片土地上,另外一個世界,在那裡一切舊的制約已經消失,已經不復存在。一個人可以完全自由地活動,不必怕別的人議論,不必那麼小心,也不必隨時防範著,而只是安靜地過著無所顧忌的舒適生活。在一種迷惘的心情中,她似乎是自由自在地在一種銀色的光輝中遊蕩著。人世的各種紐帶已全部破除,英格蘭所存在的這個世界完全消失了。她聽到下面院子裡有一個聲音在叫喊著:

  「奧基俄凡——奧——奧——奧——基俄凡!」

  她現在知道,她是在一個新的國家,過著一種新的生活。這麼安靜地躺著,讓自己的靈魂在另一個更簡單、更接近自然的世界的銀色的光輝之中,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遊逛著,這實在是太美了。

  可是,不知什麼地方總有一種禁令在等待著她。她現在越來越意識到了斯克裡本斯基的存在。她知道他現在醒過來了。她必須為了他離開她那個更遙遠的世界,而使自己的心靈受到折磨。

  她知道他已經醒了。和他睡著時不一樣,他用一種可以感知的安靜,安靜地躺著。接著,他的胳膊簡直像痙攣似的更緊地摟住了她;他半似恐懼地說:

  「你睡得好嗎?」

  「睡得很好。」

  「我也是。」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你愛我嗎?」他問道。

  她轉過身來仔細地打量著他。他似乎和她毫無關係。

  「我愛。」她說。

  可是,她說這話完全出於應付,而且希望他不要再麻煩她了。在他們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默的隔膜,這使他感到很害怕。

  他們在床上躺到很晚,然後他摁鈴要早飯。她希望起來之後,馬上下樓去,離開這個地方。呆在這個房間裡她感到很快樂,可是一想到到下面大廳去要見到許多人,便使她感到很不舒服。

  一個出生在西西里的年輕的意大利人端著一個盤子進來了,他規規矩矩地穿著一身灰色的制服,黑黑的臉,微微有幾顆麻子。他的臉上幾乎有一種非洲人的十分冷漠的、被動的、難以理解的神態。

  「簡直像在意大利。」斯克裡本斯基溫和地對他說。一種近於恐懼的莫名其妙的神態出現在那人的臉上。他不懂他的話。

  「這裡很像是在意大利。」斯克裡本斯基解釋說。

  那個意大利人的臉上閃過了一點表示不很理解的微笑,他放下盤子裡的東西馬上就走了。他不理解他的話,他什麼也不願意理解。他像一個還沒有完全馴服的野獸一樣從門口消失了。那個人的那種動作迅速、目光銳利、精神集中的動物性的表現,不免使厄休拉微微哆嗦了幾下。

  今天早晨,她覺得斯克裡本斯基顯得非常漂亮,他的臉由於痛苦和熱戀變得更溫柔更開朗了。他的舉止也變得安靜和柔和多了。在她看來,他顯得很美,可是她卻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顯得非常冷淡。她似乎總極力想縮短存在於他們倆之間的距離。可是他並不知道這一點。那天早晨,他顯得很開朗、很漂亮。她對他的一舉一動,比方像他在蛋捲上塗蜂蜜,以及他倒咖啡的那種姿勢,都感到很讚賞。

  早飯之後,她倚在枕頭上靜躺著,讓他先去梳洗打扮。她望著他,看著他用海綿擦洗,然後很快又用毛巾把身體擦乾。他的身子很美,動作利索而迅速。她毫無保留地對他十分欽佩和讚賞。他現在似乎一切都已經完備。他在她心中引不起生兒育女的念頭。他似乎一切已經結束,已經完結了。她對他已經全面瞭解,沒有一個方面由於不瞭解還能引起她的好奇。她感到對他有一種強烈的,甚至是充滿熱情的讚賞,可是決沒有那種可怕的惶惑感,決沒有那種豐富的恐懼感,沒有那種跟不可知的世界的聯繫,或者愛的尊重。但是今天早上,他似乎完全處於茫然的狀態。他的身體寧靜而滿足,他的全身的血管都充滿了滿意的感覺,他感到幸福、完美。

  她又回到了家裡,可是這一次他也陪著她。他希望呆在她的身邊。他希望她和他結婚。這時已經是七月了。九月初他就一定要出發到印度去了。要讓他一個人走,這是不堪設想的,她必須和他一起走。所以他總儘量留在她的身邊,神經一直非常緊張。

  她的考試結束了,同時也就結束了她的大學生涯。現在她只能要麼結婚,要麼再去找工作做。她並沒有尋找工作,那很顯然她是要結婚了。印度對她也有吸引力——那個非常非常神奇的地方。可是一想到加爾各答,或者孟買,或者西姆拉,以及那裡的許多歐洲人,印度馬上變得和諾丁漢一樣對她毫無誘惑力了。

  她的那次考試結果沒有通過:她失敗了,她沒有得到她的學位。這對她是一個打擊,這使她的心情十分惡劣。

  「沒有關係,」他說,「你有沒有按照倫敦大學的標準獲得學士學位,那對你有什麼差別呢?你所學到的東西,你已經學到了。如果你做了斯克裡本斯基太太,那學士學位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這話不僅沒有使她感到安慰,相反的,卻使她變得更冷淡,更暴躁不安了。她現在要和她自己的命運進行鬥爭。現在,得由她自己來做出選擇,究竟自己是去當斯克裡本斯基太太,或者甚至斯克裡本斯基男爵夫人,去當一位皇家工兵上尉,或者如他所說的地老鼠的老婆,和別的許多歐洲人一起到印度去生活;或者還是做她的厄休拉·布蘭文,當個老姑娘,去教一輩子書。由於她通過了中級學位考試,她現在完全具備了做教師的資格,她也許能夠很容易在大學找到一個助教工作,或者甚至到威利格林學校去。她到底應該怎麼辦呢?

  但她最痛恨的是再次讓教學工作把自己完全拴住。她從心眼裡感到非常討厭,可是,一想到她必須結婚,然後和斯克裡本斯基一起到印度的歐洲僑民中去生活,她馬上毫不猶豫地狠下一條心來了。對這一套她絲毫不感興趣,只不過現在事情有些難辦了。

  斯克裡本斯基等待著;她也等待著。誰都在等待著最後的決定。當安東和她談話,似乎堅決建議要讓自己做她的丈夫的時候,她知道他完全是在那裡夢想。可是另一方面,當她見到多蘿西,和她談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她又感到,為了堅決表示決不同意多蘿西的看法,她一定要馬上、立刻跟他結婚了。

  這種情況簡直弄得非常可笑了。

  「可是你真的愛他嗎?」多蘿西問道。

  「這不是愛不愛他的問題,」厄休拉說,「我對他真是夠愛的了——肯定比我對全世界的任何人都更愛,而且我也決不會再像愛他一樣愛上任何別的人。我們已經彼此摘下了對方的鮮花。可是,我對於愛情不感興趣,我根本不認為這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我究竟愛還是不愛,我究竟有愛情還是沒有愛情,我全都不在意。那對我有什麼關係呢?」

  她帶著強烈的鄙夷和憤怒情緒聳了聳肩膀。

  多蘿西沉思著,也感到有些憤怒和恐懼。

  「那麼你所關心的是什麼呢?」她十分氣惱地問她。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