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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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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安靜地坐著,由於害怕自己也會哭起來,所以緊緊地挨著他,握住他的一隻手,無限柔情地和他依偎在一起。這時那馬車仍然向前奔跑著,柔和的仲夏的暮色越來越濃了。他們一動也不動坐了很長一段時間。只是她的手偶爾更緊地捏著他的手,表示一番愛撫,又慢慢鬆開了。 黑夜慢慢來臨,遠處出現了幾星燈光。車夫把馬車停下來,點上車燈。斯克裡本斯基第一次動了一動,他向前傾過身子去,看看那車夫在幹什麼。他的臉仍然是那麼寧靜、清晰,仿佛帶著一種冷淡的孩子的神態。 他們看到那車夫的奇怪的肥胖的黑色的臉緊皺著眉毛,正在朝燈裡面觀看。厄休拉不禁哆嗦了一下。這簡直像是一頭野獸的臉,然而這卻是一頭動作迅速的強大的機智的野獸,它不僅完全知道他們,而且幾乎直把他們置於自己的威力之下。她和斯克裡本斯基靠得更緊了。 「我親愛的,」她疑慮不安地對他說。這時那馬車又開始全速前進了。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他讓她抓住他的手,讓她向前俯著身子,在那愈來愈濃的黑暗中吻著他的一動也不動的臉。哭泣已經過去了,他不會再哭了。他現在已經完全平靜下來,恢復了常態。 「我親愛的,」她再次叫著說,極力想讓他注意到她。可是他似乎還做不到。 他看著車外的馬路。他們現在已跑過了肯辛頓花園。現在他第一次開口了。 「我們要不要下車到那公園裡去呆一會兒?」他問道。 「那好哇,」她安靜地回答說,弄不清他這是要幹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取下了掛在木樁上的話筒。她看到那魁梧、強健和沉靜的車夫,向他們這邊歪過頭來。 「在海德公園的拐角處停下吧。」 那個黑色的頭點了點,馬車仍照樣往前跑著。 很快他們就停下了。斯克裡本斯基拿錢付車費。厄休拉站在一邊。她看到那車夫在接受小費的時候行了個禮,然後在驅動馬車之前,先轉過頭來,用他那敏捷有力的野獸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他的眼光是那樣的集中,白眼珠閃閃發亮。然後,他就駕起車走到人群中去了。他總算放開了她。她一直就感到很害怕。 斯克裡本斯基和她一起進了公園。那裡的樂隊還在演奏著,公園裡到處都擠滿了人。他們聽了一會兒那悠揚的音樂,然後就走到旁邊暗處的一張椅子前,手拉著手緊挨著坐下了。 最後,她終於打破沉默,猶猶豫豫地對他說: 「你到底為什麼那麼難過呢?」 這時她的確感到難以理解。 「就因為你說你永遠不肯跟我結婚了。」他像孩子一樣天真地回答說。 「可是那怎麼會使你那麼難受呢?」她說,「對於我說的話,你完全不必那麼認真。」 「我不知道,我也不願意那樣。」他謙恭而羞愧地說。 她熱情地捏著他的手。他們緊挨著坐在那裡,觀看著一些士兵帶著他們的情人走過去。無數的路燈沿著緊貼在花園邊上的大道向遠處伸展開去。 「我沒想到你會那麼在意。」她也表現得十分謙卑地說。 「我也沒想到。」他說,「我是冷不防自己栽了一個跟頭——可是我在意——比什麼都在意。」 他的聲音是那樣的安靜和絲毫不帶感情,這使得她由於恐懼心都完全涼了。 「我親愛的!」她說,把他更拉向自己的身邊。可是,她這聲喊叫完全是出於恐懼,而非出於愛情。 「我比什麼都更在意——其他的一切我都不在乎——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他用同樣那種安靜的、毫無感情的真心實意的聲調說。 「那你主要關心的是什麼呢?」她低聲喃喃說。 「就只是你——就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她又一次感到非常害怕。難道他就這樣讓人給征服了嗎?她和他挨得更近一些,緊緊地偎著他。他們完全一動不動地坐著,傾聽著那個城市的巨大的重濁的嘈雜聲,傾聽著走過的情人們的低語和士兵的腳步聲。 她靠在他身上,不禁哆嗦起來。 「你冷嗎?」他說。 「有一點。」 「我們去吃點晚飯吧。」 他現在一直都非常安靜,因為主意已定,情緒更安定下來,所以也顯得非常漂亮。他似乎有一種能夠控制住她的奇怪的冷靜的力量。 他們走進了一家飯館,開始喝一種意大利酒。可是他的蒼白的臉色始終沒有改變。 「今天晚上不要離開我,」他最後看著她,請求地說。他的神態是那樣的奇怪和冷靜,她又感到害怕了。 「可是,我那裡的那些人。」她哆嗦著說。 「我會去對他們解釋的——他們知道我們已經訂婚了。」 她臉色發白,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他等待著。 「咱們可以走了吧?」他最後說。 「上哪兒?」 「去找一家旅館。」 她一切都豁出去了。她什麼話也沒說,站起來準備跟他走。可是她現在變得非常冷漠,簡直是心不在焉了。不管怎樣,她不能拒絕他,這仿佛是命裡註定,是一種她無法逃避的命運。 他們在一個地方找到了一家意大利旅館,租下了一間擺著一張大床的光線陰暗的房間。房間裡很乾淨,可是非常陰暗。頂棚上,在床的上邊,有一個很大的由花朵組成的圓形圖案。她覺得那圖案很漂亮。 他來到她身邊,緊緊地摟著她,像鋼鐵一樣死命緊摟著她。她的情欲被挑動起來。那情欲強烈而又冷淡。但今天夜裡,他們的情欲可說是十分強烈、無比激動而又美妙。他緊摟著她,很快就睡著了。整個一夜他始終緊緊地摟著她。她完全處於被動狀態,一切聽之任之。可是她的睡眠一直都不很深沉,老是恍恍惚惚。 她清早一醒來就聽到外面庭院裡灑水的聲音,並看到從窗格間射進來的陽光。她想著他現在是在外國的什麼地方,斯克裡本斯基像是趴在她身上的狐狸精。 她沉思著,安靜地躺在那裡,讓他貼在她的身後,胳膊摟著她,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兩人身子貼著身子,他仍然睡得很熟。 她看到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中照了進來;轉眼之間,眼前的一切景象似乎又完全消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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