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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慢慢地,在他心中出現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悲傷。可是他現在還在儘量和它進行鬥爭,他是為了自己的存亡問題在鬥爭著。他忽然變得非常沉靜了,對他身邊的一切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他仿佛是在等待著她對他的審判。

  她考試的時間快到了,他們回到了諾丁漢。她必須到倫敦去。可是她不肯再和他一塊兒住旅館了。她要到大英博物館旁邊一家很安靜的公寓裡去住。

  倫敦的這些安靜的居住區對她產生了極深刻的印象。這兒一切都非常完備。在那裡的那種寧靜之中,她的思想似乎被禁錮起來了。誰會來把她解放出去呢?

  在她的學位考試結束以後,那天傍晚,他同她一起到裡奇蒙附近河邊的一家飯店去吃飯。美麗的天空一片金黃色,黃色的水邊是停留在楊柳樹下的白色和紅條紋的船上的篷帳和一片片藍色的影子。

  「咱們什麼時候結婚呢?」他聲音急促但很隨便地問她,仿佛這並非什麼重大問題。

  她觀看著河上隨時變換著的來去的遊艇。他看著她的金色的惶惑的museau。他慢慢感到自己的喉嚨哽住了。

  「我不知道。」她說。

  一種熱辣辣的悲傷卡住了他的喉管。

  「你怎麼會不知道?你不願意結婚嗎?」他問她。

  她慢慢把頭轉過去,她的惶惑的臉像一個孩子的臉,毫無表情,因為她現在看著他的臉,正在苦苦地思索。她看不見他,因為她心裡正在想著別的事情。她一時說不清自己應該怎麼說才好。

  「我想我現在還不願意結婚。」她說,她的天真、煩惱和惶惑的眼睛稍稍看了他一下,然後就向遠處望去。她顯然又去想她的心事去了。

  「你是說永遠,還是說暫時不結婚?」他問道。

  他喉嚨裡的那個疙瘩變得越來越硬,他拉長著臉,仿佛他馬上會給憋死了。

  「我是說永遠不結婚。」她說,仿佛是她的另一個遙遠的自我代替她講了這句話。

  他的拉長的痛苦的臉對她看了一會兒,緊接著從他的喉嚨裡發出了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音。她忽然一驚,立即清醒過來,恐懼地看著他。他的頭奇怪地動了一下,下巴貼住了自己的喉嚨,那奇怪的咕嚕咕嚕聲又響起來,他的臉像發瘋一樣扭動著,他正在哭泣,盲目地扭動著身子在哭泣,仿佛原來控制他活動的一件什麼東西現在忽然崩裂了。

  「東尼——別這樣,」她十分驚愕地叫道。

  看到他那樣子,她的每一根神經都似乎被撕裂了。他用手摸索著要從椅子上站起來。可是他正無聲地哭泣著,自己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他的臉像一個假面具似的扭動著,眼淚從他臉上的深溝中一直往下流。他的臉永遠像一個抽動著的面具一樣讓人感到非常可怕。他盲目地摸到他的帽子,摸著向陽臺上走去。現在已經是八點鐘,可是天色還相當的亮。有許多人轉過臉來看著他。她又是非常激動,又是十分生氣地留在後邊,拿出半個金幣付了飯錢,然後拿起她的紡綢外衣,跟在斯克裡本斯基後面走去。

  她看到他盲目地邁著碎步在河邊一條小道上慢慢走著。從他的身體的那種奇怪的僵直的姿態來看,她知道他還在哭泣。她緊跑幾步趕上去,挽起他的一隻胳膊。

  「東尼,」她叫著說,「別這樣!你幹嗎要這樣呢?你這是要幹什麼?別這樣。這是不必要的。」

  他聽到了她的話,他的男人的性格被殘酷地、冷漠地抹煞了。一切全沒有用。他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的臉。他的臉,他的胸部都仿佛自動在那裡兇猛地哭泣著。他的意志,他的知識和這一切都完全無關。他就是沒有辦法停住。

  她挽著他的一隻胳膊向前走著,憤怒、迷惑不解和痛苦的心情使她完全沉默著。他邁著一個盲人的不穩定的腳步,因為他的頭腦由於哭泣已經盲目了。

  「我們要不要回家去?要不要我去叫一輛馬車?」她說。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她非常不安,非常激動地向著一輛慢慢跑過去的出租馬車做了一個不很明確的手勢。那馬車夫一舉手把車趕過來停下了。她拉開車門把斯克裡本斯基推了進去,然後她自己也在車裡坐下。她高揚著頭,嘴唇緊閉著,樣子看上去既兇狠、冷淡,又似乎有些羞怯。當馬車夫向她伸過他的陰暗的紅色的臉的時候,她止不住往後一躲。她看到他那張血紅的臉上長著濃黑的眉毛和兩撇剪得很短的濃黑的鬍鬚。

  「上哪兒,太太?」他說,露出了他的雪白的牙齒。她又猶豫了一會兒。

  「魯特蘭廣場路,第四十號。」她說。

  他舉手碰了一下帽檐,然後就穩穩地起動了馬車。他似乎已和她商量好,對斯克裡本斯基完全不予理睬。

  斯克裡本斯基好像被裝進籠子裡似的坐在那輛出租馬車裡,他的臉還不停地抽動著,有時猛地輕輕一動腦袋,似乎要甩掉臉上的眼淚。他始終也沒有動一動他的雙手。她看著他那樣子簡直無法忍耐。她坐在那裡抬頭看著窗外。

  最後,她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於是又朝他轉過去。他現在已經安靜多了。滿是眼淚的臉不時還動幾下,他的雙手仍然一動也不動。可是他的眼神,現在卻像雨後的天空一樣顯得安靜多了,充滿了淡淡的光亮,而且十分穩定,幾乎有些陰森可怕。

  在她的子宮裡燃燒起了因他而引起的痛苦。

  「我完全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傷了你的心,」她說,把她的一隻手輕輕地試探著放在他的胳膊上。「那些話我連想都沒想就那麼隨便說了。那都不過是隨便瞎說說罷了,真的。」

  他仍然十分安靜地聽著,但他臉色蒼白,似乎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她看著他,等待著,仿佛他是一個什麼奇怪的無法理解的動物。

  「你別再哭了,你還會再哭嗎,東尼?」

  這個問題引起了他的羞慚和對她的強烈痛恨。她注意到他的鬍鬚也完全被眼淚泡濕了,她拿出手絹來擦擦他的臉。那個車夫的厚重寬大的脊背始終對著他們,仿佛它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可是並不在意。斯克裡本斯基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聽任厄休拉輕輕地、小心地,然而很笨拙地給他擦著臉。因為她顯然沒有他自己擦起來那麼利索。

  她的手絹很小,很快就完全濕透了。她從他口袋裡掏出了他自己的手絹。然後,用這條大手絹她仔細地給他把臉擦乾了。他一直仍然一動也不動。接著,她把他摟過來親了親他的臉,他的臉很涼。她心裡感到很難受,她看到他的眼睛裡很快又積滿眼淚了。仿佛他是個小孩子,她又一次給他擦了眼淚。可是,現在她自己也忍不住要哭了。她用牙齒咬住了下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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