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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在小山頂上,她可以看到幾英里之外的英倫海峽,看到微微照亮天空的起伏的海面,在遠處像一個影子一樣升起來的懷特島,穿過平整的平原向海邊蜿蜒流去的河流,那陰森一片的阿潤德爾城堡,然後便是那平坦的高高升起的大草原,形成天空之下的一片平整的高地。它以它自己的閃爍著陽光的巨大的力量接受上天的恩寵,在他巨大的永遠不會削弱的身體和那天空的永遠不變的身軀交合的時候,只有很少一些小樹叢干擾其間。

  往下,她可以看到小山坡上的一些村莊和樹林。火車勇敢地奔跑著,一個很精緻的小玩藝兒,擺出一副無比重要的姿態越過草原開進了一個小山口,頭頂上不停地冒著白色的蒸氣。但整個看上去卻是那樣的小。那樣的小,可是它卻有足夠的勇氣從地球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直到再沒有什麼地方它沒有去過為止。然而,那高原上的草坪,以它那莊嚴雄偉的毫不在意的神態承受著太陽的肢體,以最高的生命的寧靜和安詳,把陽光、海風和海上含水欲滴的雲彩吸進自己的皮膚中去,這些草原不是更為神妙得多嗎?當火車如此迅速、如此強有力地、顯得十分渺小地穿過平原,向霧濛濛的海邊開去的時候,它的那種盲目的病態的強大勇氣使得她止不住哭泣了。它這是要上哪兒去?它什麼地方也不去,它只不過是不停地走著。那樣的盲目,那樣的沒有目標或目的,然而卻是那樣的匆忙!她坐在一個古老的史前的泥土建築的遺址上哭泣著,眼淚從她的臉上流了下來。那火車已經盲目地、醜陋地把整個世界都鑽空了。

  她臉朝下躺在那草原上。那草原是那樣的強大,它永遠只關心著和永恆的天空的交合,她希望自己能夠變成天空之下的一座高大平整的山嶺,袒開自己的胸懷和肢體任風吹雨淋、陽光照射。

  但是她必須再站起來,從她現在所站的這太陽落腳的地方往下看,看看下面遠處平整的土地和土地上的村落、人煙和能量。那向遠處跑去的火車看來似乎是那樣的短視,那些村舍也都小得可憐,它們的一切活動也都顯得無比渺小。

  斯克裡本斯基感到暈頭轉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他和她在這裡幹什麼。她的全部熱情似乎只是要往上爬到這一片草原上來。當她必須往下走回大地上去的時候,她的心情顯得是那樣的沉重。在山頂上,她可是顯得無比的歡快和自由。

  她決不會再在一所房子裡愛他了。她說過她痛恨房屋,她還特別痛恨床鋪。每當他來到她床邊的時候,她總有一種十分厭惡的感覺。

  她打算和他一起在那山頂上過夜。這時正是盛夏,光輝燦爛的白晝時間很長。在大約十點半、昏暗的黑夜終於來臨的時候,他和她拿著毯子,沿著一條陡峻的小道爬上了那片草原中的一個山頂。

  在那裡,星星顯得很大,下面的大地已經隱藏在黑暗之中。在高處她可以自由地和星星為伴了。遠處他們看到幾星黃色的光亮——可是那從海上或者從陸地上傳來的光亮離他們非常的遙遠。和群星在一起,她感到完全自由了。

  她脫光了自己的衣服,也讓他把衣服完全脫光,然後一同跑到一塊平坦的沒有月光的草地上去。那裡離他們脫下衣服的地方很遠,有一英里多路,他們赤身裸體,和那草坪本身一樣全身赤裸地在黑暗的微風中奔跑著。當她穿上拖鞋向水塘邊匆匆跑去的時候,她的頭髮完全散開來,在她的肩頭飄飛。

  在那圓形的水塘中,星星不受任何干擾地靜靜地呆著。她試著慢慢向水裡走去,用雙手去撈捕水裡的星星。

  接著,她忽然轉回身來,迅速地向前跑。他也在她身邊,但她只不過對他沒有明確表示厭煩罷了。他是可以替她擋住恐懼的一個屏幕,他不過是在那裡伺候她。她摟住了他。她使勁抱著他,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可是她的眼睛卻圓睜睜地看著天上的星星,仿佛跟她睡覺的、進入她的子宮中那深不可測的黑暗,最後終於對她進行了徹底探索的正是那些星星,而並不是他。

  黎明來臨了,他們在一塊高地上站在一起,觀看著白天的來臨。那個高地卻是石器時代的人用泥土壘起的一個什麼建築。白天的光線來到了整個大地。可是大地仍然一片漆黑。襯托著遠處一片黑暗的大地,她觀望著天空中一道乳白色的光圈。那黑暗漸漸變成了藍色。從後面的海上吹來一陣陣的微風。那風正積極要向那黎明的暗淡的裂縫中跑去。而她和他的黑暗的身軀,站在黑暗的一個前哨上,觀望著正在來臨的黎明。

  從透明的藍寶石般的黑夜那邊,慢慢升起了愈來愈強的光線。這光線越來越強,越來越白,然後在它上面又出現了一派玫瑰般的色彩。先是紅紅的玫瑰色,然後是黃色,淡黃色,新生的黃色,所有這一切都在天邊它們的源泉上暫時停留,並輕微地顫動著。

  那玫瑰色飄飛著、戰慄著、燃燒著,慢慢匯成了火焰,變成了轉瞬即逝的紅色,而那黃色卻從那隨時在增大的源泉中如巨浪一般滾了出來,黃色的巨浪沖向天空,把它的水花向那愈變愈藍,愈變愈藍,愈變愈蒼白的黑暗灑去,直到最後,那原來是黑暗的一切也都變成了光明。

  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了。眼前是一派顫動著的、強有力的、可怕的浮動的光線。那光線的源泉很深,也慢慢在湧上來,使自己呈現在人的眼前。太陽已經在天空上了,它的強大的威力讓人無法逼視。

  下面的土地卻是那樣安靜地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偶爾傳來一聲雞叫,除此之外,從遠處黃色的小山到這片高地草原腳下的松樹,一切都在經過一次新的洗禮後獲得了新的生命,一切都沉浸在金色的新的創造之中。

  那閃著金光的輪廓分明的土地是那樣說不出的寧靜和充滿無限希望,厄休拉止不住心情激動,終於哭了起來。他忽然轉頭看了她一眼,眼淚在她的臉頰上流著,她的嘴也不停地在那裡扭動。

  「這是怎麼啦?」他問道。

  經過一陣掙扎之後,她才終於說出話來。

  「這一切實在太美了。」她看著閃亮的美麗的大地說。這一切是那樣的美,那樣的完備,那樣的白璧無瑕。

  他也體會到再過幾小時之後,英格蘭將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將會是一片盲目的、肮髒的、全然毫無意義的忙碌,然後到處是肮髒的煙塵,火車在大地的肚腹中到處奔跑著,一切全都毫無意義。他馬上也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痛苦。

  他看著厄休拉。她的臉上滿是眼淚,可是非常光亮,仿佛在那通明的天光之中忽然變了一個樣子。他用來給她擦去那熱乎乎的閃著亮光的淚珠的手仿佛也不是他自己的了。他站在一邊,一種殘酷的、無能為力的感情壓在他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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