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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我們結婚之後,你是願意住在印度,還是住在英國?」他問她。

  「哦,當然願意在印度,」她說,她那隨隨便便,顯然不加考慮的神態使他十分生氣。

  有一次,她十分激動地說:

  「我真願意離開英國。這裡的一切都是這樣的下流和平庸,沒有任何能鼓舞起人的精神的東西。我非常痛恨民主。」

  聽到她這樣講話,他感到很生氣,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當她對任何事情進行攻擊的時候,他多少都有些感到不能忍耐。那仿佛都是在攻擊他似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帶著敵意問她,「你為什麼痛恨民主?」

  「在民主制度中,爬到最上面的都是些貪婪的混蛋傢伙,」她說,「因為只有他們那樣的人才願意拼命往上爬。只有墮落的民族才實行民主。」

  「那麼你想要什麼樣的制度呢——難道是貴族制度?」他問道,心中暗暗有些激動。他常常感到,他有權屬￿占統治地位的貴族階級。然而,現在聽到她談到他的階級,使他更感到一種由奇怪的、痛苦的歡樂而引起的痛苦。他感覺到,他這是默認了某種不合法的東西,他這是想利用某種錯誤的、可怕的有利條件。

  「我就是喜歡貴族制度,」她大聲叫著說,「而且我百分之百地更贊成以出身為基礎的貴族制度,而不是以金錢為基礎的貴族制度。在今天究竟誰是貴族——誰被選出來作為最好的人來統治我們:就是那些有錢的或者有辦法弄錢的人。至於他們還有些什麼別的全都無關緊要:但是他們必須有金錢頭腦——因為他們是在金錢的名義下進行統治的。」

  「政府是人民選出來的。」他說。

  「我知道是他們選的,可是你說的人民是什麼?他們中每一個個體都只知道金錢的利益。任何一個人,只要他手裡的錢和我的錢一樣多,那他就和我完全平等,這一點使我非常憤恨。我知道,我比他們全都要好得多。我痛恨他們。他們不能和我平等。我痛恨這種以金錢為基礎形成的平等,這是一種肮髒下流的平等。」

  她瞪著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望著他。他感覺到她仿佛要把他給毀滅掉了。她已經抓住了他,現在正想把他摔個粉碎。他對她越來越生氣了。至少,他得為和她的共同生活而進行鬥爭。一種無情的、盲目的反抗精神佔據了他的心。

  「對錢我完全不在乎,」他說,「對那一鍋肥肉湯我也無心染指。我是非常愛護我的手指頭的。」

  「你的手指頭跟我有什麼關係?」她有些激動地說,「你和你那可愛的手指頭,你們所以要到印度去,因為到了那裡你也會變成一個人物頭了!你要去印度,這不過是一種逃避罷了。」

  「那是要逃避什麼呢?」他大叫著說,由於憤怒和恐懼臉都變白了。

  「你想著,印度人比我們本國人更簡單得多,你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好讓你對他們作威作福。」她說,「為了你們自己的利益去統治他們,你們還認為自己做得很對。你們是些什麼人,憑什麼感到自己做得很對?你們在統治別人方面,究竟在什麼問題上做得很對?你們的統治罪該萬死。你們統治的目的是什麼?不也就是要把那裡的一切都變得和這裡一樣下流和毫無生氣嗎!」

  「我絲毫也沒有感覺到我們做得很對。」他說。

  「那麼你感覺到什麼呢?一切全是一派空話,不管你感覺什麼或者不感覺什麼。」

  「你自己怎麼感覺呢?」他問道,「在你自己的思想上,你覺得你完全對嗎?」

  「是的,我是那麼覺得,因為我反對你們,反對你們那些古老的沒有生氣的東西。」她大聲說。

  她最後通過冷酷的知識發出的這句話,立即打下了他那面正在飛揚著的旗幟。他感到自己忽然讓人砍去了兩腿,就剩下一個毫無價值的軀幹了。他感到一陣可怕的暈眩,仿佛他的兩腿真的被人砍掉,現在完全不能活動,自己完全變成一具殘廢的必須依靠別人生活的毫無價值的軀體了。仿佛自己已經不再活著的一種無比絕望的可怕的感覺使他神志恍惚,簡直要發瘋了。

  現在,甚至就在他還和她在一塊兒的時候,他也已經感覺到了他本身的死亡,現在他儘管還在行走著,可是他的身體仿佛已變成一具沒有自己的生命的皮囊了。在這種狀態下,他既聽不見,也看不見,已完全沒有感覺,只是他的生命的機械活動還在繼續著罷了。

  他以他在目前這一狀態中所能有的仇恨情緒,仇恨著她。他的機智向他提出種種可以使她尊重他的辦法。因為她根本就不尊重他。他在離開她之後,並沒有給她寫信。他同別的女人,同格德倫調情。

  最後,這件事使得她憤怒萬分。她對他的身體還仍然抱有強烈的嫉妒心理。她所以如此憤怒地斥責他,是因為他根本沒有能力完全滿足一個女人,現在卻又去打別的女人的主意。

  「我不能讓你滿足嗎?」他向她問道,整個臉直到喉嚨又一次完全變白了。

  「不能,」她說,「從在倫敦的第一個星期起,你就從來沒有能夠滿足過我。你現在也沒有能夠滿足我。你這麼跟我——,那對我有什麼意義呢?」

  她帶著一種冷漠的、完全不在意的鄙夷神態一扭肩膀把頭轉了過去。他感到真恨不得把她給宰了。

  當她已經刺激得他快要發瘋的時候,當她看到他的眼睛裡已經露出無比陰森的發瘋一樣的痛苦神情的時候,她忽然感到一陣巨大的痛苦,巨大的無法克服的痛苦正啃咬著她自己的心。她愛他,因為哦,她一定要愛他,她極力希望能夠愛他,這種感情比生或死的感情還要強烈。

  而在這個時候,正當他由於感到她正在徹底毀滅他而無比憤怒,當他的一切自滿情緒已被徹底消滅,當他日常生活中的那個自我形象已被粉碎,現在僅剩下一個被剝光的、原始的、萎縮的、受盡折磨的人的時候,她希望愛他的熱情現在真正變成了一種愛情,她又仰身摟住了他,他們帶著無比強烈的激情摟在一起,這一回他知道他已經使她滿意了。

  可是在這一切之中,已包含著一顆日益發展的死亡的種子。在每一次接觸之後,她對他的難以滿足的欲望,或者對她始終沒有從他身上得到的某種東西的欲望愈來愈強烈,她的愛情越來越變得無法獲得滿足了。在每次接觸之後,他一次比一次更加瘋狂地依靠著她,想自己堅強地站起來,完全靠自己的力量辦事的希望越來越削弱了。他感到自己已經完全變成她的一種屬性了。

  剛好在考試之前,降臨節來到了。她準備先去休息幾天。多蘿西繼承了她父親的一筆遺產,在蘇塞克斯有了自己的一所莊園。她邀請他們到她那裡去小住幾天。

  他們來到小山腳下,在多蘿西的那座地勢低下的整潔的農莊裡,他們可以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厄休拉老想到那些小山頂上去跑一跑。有一條白色的小道盤旋而上,一直通到那個最高的小山的圓頂。她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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