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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好啊,厄斯勒(這是將厄休拉的名字以土音發音的結果),你怎麼樣?」他們在遇見她的時候總這樣說。她還必須用這種土腔土調作出老一套的回答。她心裡有一種感覺,認為自己不能不理他們,不能不和這些熟人交往。可是另一種想法又極力反對她這麼做。十年前適用於她的情況,在今天就不一定適用了。她現在已經完全是另一種人了,她必須是另一種人,但這一點他們既看不見,也不容許。他們也模糊感覺到了這一點,但這超出了他們的理解範圍,因而他們心裡感到十分不舒服。他們說,她太驕傲,太自信,如今簡直不知道自己吃幾碗乾飯了。他們說,她用不著那麼裝模作樣,她是什麼人他們全知道。他們從她剛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認識她了。他們還拿出過去的許多事來議論她。而她就會因為看到自己並無與眾不同之處而感到十分難堪。她因為自己已不可能再同過去一樣無拘無束地跟他們在一起生活而感到痛苦。可是——可是——一個人在放風箏的時候,你有多長線能放出去,那風箏就能飛多高。它拖著,拖著,慢慢往上飛去,它飛得越遠,放風箏的人就會越高興,不管其他的人會怎樣嫉妒、氣惱。科西澤阻撓了她,她現在要離開它,她要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放她的風箏,願意放多高就放多高。她要離開這裡,她要自由地站起來,讓自己的身子有多高就站多高。

  所以,當她聽說她父親找到了一個新的職位,全家要搬遷的時候,她高興得大唱大笑,簡直感到自己在地球上飄飛起來了。那個古老的束縛著她的外殼科西澤將會被拋掉。她將跳著舞直接沖向那開闊的藍天。她要跳舞,她要歌唱。

  她心中馬上浮起了關於她要去生活的那個新地方的種種夢想。她夢想到她將和那裡的文化教養很高、具有高尚情操的人們做朋友,她將和那裡的貴族們生活在一起,她自己的思想感情也將享受到更大的自由。她夢想到她將結識一個富有的、驕傲的、天真的女朋友,這個女友根本就沒見過像哈比先生那一類的人,她說話的聲音也不會像馬吉那樣帶著那麼一種不敢公開暴露的輕蔑和恐懼。

  因為她現在馬上要離開了,她對於科西澤她所喜愛的一切無不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她跑到以前她最喜歡的地方去遊逛。有一處屬￿別人私產的田野,她因為欣賞那裡絢麗燦爛的雪花蓮,也大膽跑了進去。現在已經是黃昏時候,冬天的陰暗的草原上到處充滿了神秘感。她來到一塊窪地上,那裡的樹林裡有一棵橡樹新近剛被砍掉,在一片榛子樹下,一片片白色的花瓣在地上閃著光。在那四處飛散的金黃色的木屑之中,雪花蓮的灰綠色的葉子偷偷地伸出頭來;低垂著頭的各種小花卻似乎已經入睡了。

  厄休拉在一種狂喜的情緒中摘下了一些可愛的花朵。金色的木屑閃著像太陽一樣的黃色的光,在那朦朧的黃昏的光線中,雪花蓮簡直像是點綴著黑夜的剛露出的星星。她置身其中,由於自己意想不到地進入了這樣一個可愛的黃昏景色,到處是令人依戀的小花,地上鋪滿了在黃昏的光線中像陽光一樣閃著光的木屑,她真感到說不出的高興。她在那個樹被砍掉的樹樁上坐下來,默默地坐了很久。

  她離開那深棕色的樹木,走向一條開闊的大道,準備回家去。在大道上的車轍中,一灘一灘的水坑閃著寶石一樣的光彩,四周的土地已慢慢沉入黑暗之中,頭上的天空簡直像金鑲玉琢。啊,這景象是多麼動人心魄啊!這簡直要讓她的感情受不了了。她想奔跑,想歌唱,想為這荒野和這動人的景象歡呼,可是,她不能跑,不能唱,也不可能放聲叫喊出她心中的感受。所以她仍然非常安靜,這孤獨的景象幾乎讓她感到悲傷了。

  復活節的時候,她又到馬吉的家裡呆了幾天。但她變得非常羞怯,似乎有些怕見人了。她見到了安東尼,他那神態多麼使人心蕩神搖啊!他的眼裡露出一種祈求的神態,這使得他顯得更美了。她看著他,她一次再次地看著他,她要讓他在她的眼中變得更真實一些,可是問題是她自己的自我現在正遠在他方。她似乎還另有一個生命。

  她讓自己的思想轉向剛剛來臨的春天和即將開放的花朵。在一堵牆邊有一棵很大的梨樹,樹枝上密密麻麻到處是青灰色的小骨朵兒,簡直多得數不清。她懷著無比歡欣的情緒站在樹前,感到自己內心中忽然有一種十分深刻的感受。在那一片淡淡的綠色的雲彩後面,正有許許多多的骨朵等著生長出來——正像有無限的陽光要向大地照射一樣。

  一周又一周就這樣過去了,如在夢中又十分充實。科西澤的梨樹在村子的盡頭忽然開出了一片白色的花朵,簡直仿佛像一片巨浪撞在岩石上濺出的水花。接著,慢慢地,風鈴草也開放了,它像一片藍色的清水靜靜地停留在樹叢之下的平地上,這水越積越多,到最後變成了一片深藍色的洪流,其中更出現了繁盛的枝葉和盡情歌唱來回飛竄的小鳥,接著這股洪流又很快退去,看不見了,於是出現了夏天。

  今年不可能再到海邊去度假了。這個假期要用來從科西澤搬遷。

  他們將搬到離威利格林不遠的地方去,這地方布蘭文認為最適中不過了。這是建立在擁擠的煤礦區邊緣上的一個古老的安靜的村子。所以,靠著它的許多陽光普照的花園和它那古色古香的景色,對那擁擠、髒亂的煤礦小鎮貝德俄弗來說,簡直成了一片園林和遊樂場所,因而在星期天早晨酒館開門之前,這裡也就成了礦工們散步的好地方。

  在威利格林有一所文法學校,布蘭文每星期有兩個整天要在那裡工作,他們正在進行一種教育實驗。

  厄休拉本想住到威利格林最遠的那一頭去,那邊離南井和謝伍德森林不遠。那地方是那麼可愛,充滿了浪漫氣息。可是,進入一個新的世界,那就是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威廉·布蘭文必須變得更合時尚。

  他用他老婆的錢在貝德俄弗那用紅磚建築的新區買下了相當大的一所房子。這是剛死去的煤礦經理的寡妻修建的一所別墅,這房子正在離大教堂不遠的一條新建的小街上。

  厄休拉感到很可悲。現在他們並沒有更神氣起來,卻只是跑到這個髒汙小鎮的邊緣上,在一所紅磚房子裡住下了。

  布蘭文太太可是非常高興。新住房的房間更為豪華、寬大——豪華的客廳、飯廳和廚房,另外在樓下還有一間很寬敞的書房。一切都安排得非常美妙。那個寡婦為了讓自己舒服,真是毫不吝惜。她本來就出生在貝德俄弗這個地方,她原想要像女王一樣在這裡進行統治。她的洗澡間的牆壁雪白如銀,樓梯都是用櫟木做的。她的爐臺也是櫟木制的,很寬大,下面支著向外鼓出的圓柱子。

  總之一句話,一切都是那樣「精美而富態」。可是對這種處處表現得過於誇大的富麗形象,厄休拉十分厭惡。她一定要她父親答應把爐臺下面向外鼓出的柱子給鑿掉,整個給鑿平。這個自以為了不起、腆著個大肚子的神態,她非常討厭。她父親自己就只不過是一個又高又瘦的人。他要這麼多「精美而富態」的狂妄表現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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