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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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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和他的建議所引起的激動情緒使得她的臉完全變白了。 他們現在已經走到了大門邊。 「這怎麼講?」她問道,「你也並不是一個人住在這裡。」 「我們可以結婚。」他用一種奇怪的冷靜的討好的聲音說。這聲音簡直要讓陽光冷得像月光一樣了。一切具體的事物似乎都變了一樣。暗影和跳動著的月光,以及一切冷冰冰的非人的閃爍著的感覺都變成了真實的東西。她帶著某種恐懼的情緒發現,她真是準備要接受對方的請求了。她看來不可避免地一定得接受了。這時他把一隻手向大門邊伸去。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的棕色的肌肉顯得那麼堅實和強健。她似乎忽然受到了某種侮辱。 「我不能。」她違反自己的意願回答說。 他又發出了一聲短暫的馬嘶一般的微笑,這一回顯得非常悲哀,非常痛苦,同時他拉開了門閂。可是他並沒有開門。落日的光輝閃爍在樹叢的紫色的枝頭,他們在那日光下站了一會兒。她看到他的棕色的美麗的臉,閃出了一陣憤怒、羞辱和承認失敗的光彩。他是一頭知道自己已經被馴服的小動物。她的心由於對他的感情,由於他向她提出的帶有極大誘惑力的請求,由於悲哀和永遠無法彌補的孤獨感而燃燒起來。她的靈魂變成了一個在深夜哭泣的嬰兒。他沒有靈魂。噢,她為什麼要有呢?他比她顯得更為純潔。 她轉過身去,她背著他轉過身去,她看到了東方一片離奇的玫瑰色,看到在東方那玫瑰色的天空,月亮在這一片藍盈盈的白雪之上變得更黃、更可愛了。這兒的一切都是這麼美麗,這兒的一切都是這麼可愛!而對這一切,他完全無所見,他和它們已合而為一。她卻有所見,她和它們也合而為一。她的有所見,把他們無限制地分開了。 他們各自追隨著自己不同的命運,一聲不響沿著那條小道走去。眼前的樹木越來越陰暗,在這個不真實的世界中,積雪現在只是隱約可見了。那一天像一個影子一樣已經進入了一個光線微弱的積雪的黃昏,而她卻仍然毫無目的地在和他談著,並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然而也為了使他跟她更親近。而他卻只是邁著沉重的腳步向前走著。他輕輕地為她打開了花園的門,她現在正走進她自己的歡樂世界,而把他關在門外了。 接著,甚至就在她要逃避,或者說準備逃避這種感情上的痛苦的時候,第二天馬吉卻跑來對她說: 「厄休拉,要是你無意嫁給安東尼,我是不會鼓勵他愛你的。這樣做很不對。」 「可是,馬吉,我從來也沒有鼓勵他愛我。」厄休拉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很下流的事,十分驚愕而又很痛苦地說。 但她是真的很喜歡安東尼的。在她的一生中她還會常常想念他,想起他願和她結婚的請求。可是她只是一位旅遊者,她只是這個地球表面上的一個旅遊者。而他卻是一個孤立的生物,生活在他自己的獲得滿足的感官之中。 她是一個旅遊者,這一點她自己也無法改變。她瞭解安東尼,瞭解他並不是一個旅遊者。可是,哦,到最後的最後,她必須不停地前進,去尋求她知道她始終也無法接近的那個目標。 她現在正在慢慢挨過她在聖菲利普學校的第二個,也是最後一個學期。她每過一個月便勾銷一個月,先是十月,然後十一月、十二月、一月。她非常仔細地把一個月又一個月的時間這樣踢掉,等待著暑假的來臨。她看到自己在自己的旅途中已經快轉過一圈來了,現在只差很小一段便是一整圈了。然後她就會像一隻已經多少學會一些飛翔技術的小鳥一樣,飛向開闊的天空。 她眼看就可以上大學了;那就是她的不可知的、寬廣的開闊的天空。一到了大學,她就將徹底打破她所熟悉的一切生活圈子。因為,她父親也準備搬家了。他們全家都準備離開科西澤。 布蘭文對他周圍的一切從來是漫不經心的。他知道他那設計花邊的工作對他本人來講並沒有什麼很大的意義,他不過是靠這個掙點工資罷了。他也不知道有什麼對他意義更為重大的東西。經常和安娜·布蘭文生活在一起,他的頭腦裡永遠充滿了肉體上的溫暖,他從一個本能向著另一個本能前進,永遠摸索著前進。 有人對他說,諾丁漢的教育委員會正準備聘請一些工藝教師,並勸他提出申請,這時他簡直仿佛感覺到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新的空間,他可以從他那悶熱、陰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生活圈子中跳出去了。他非常自信並充滿希望地送上了他的申請書。他對自己的超自然的命運一向是很有信心的。長期那種不可避免的令人厭煩的工作,已使得他的肌肉發僵,並使得他紅紅的機警的臉顯出了十分憔悴的神色,現在他可以逃開這種生活了。 他現在還能有各種各樣的發展前途,他的妻子對這一點也完全相信。她現在也很願意改變一下環境。她對科西澤也有些厭倦了。孩子們都已經長大,原來的住房顯然太小了。另外,她現在已將近四十歲,她開始從她的母性中覺醒過來,她的充沛的精力慢慢也希望向外尋找出路了。成長中的生命的吵鬧聲把她從一種麻木狀態中驚醒過來。她也要在創造生活方面貢獻出自己的一點力量。她十分願意搬家,帶著她的那一窩一起搬。現在她能夠把他們移栽到另一個環境中去,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因為她已經生下了她的最後一個孩子,這孩子也已經慢慢成長了。 所以,她現在已和過去不一樣,也常常十分安閒地和她的丈夫談一些計劃和安排,至於改變的方法她卻是不在意的。既然現在可以改變,那就很好;而且即使現在沒有這種改變,將來也還會有別的改變的。 全家人都因此感到非常激動。厄休拉更是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父親現在終於要變成社會上的一個人物了。這麼久以來,他在社會上等於零,沒有任何身份和地位。現在他要變成諾丁漢縣城手工藝教師了。這是一個很有身份的職位。這就是一種社會地位。他將來在他這一行中可以成為專家。他不是一個普通人了。厄休拉感覺到,現在他們一家終於有了一個立足點。他早就應該佔有這種地位的。她所認識的人中還有誰能像她的父親一樣,用自己的雙手生產出那麼漂亮的東西來?她認為,他是一定能得到這個新職務的。 那他們就得搬家。他們就將離開現在對他們來說已經變得太小的科西澤的那個農舍;他們將離開科西澤,他們家所有的孩子都是在那裡出生的,因而在那裡他們也就始終被大家一視同仁地看待。因為,從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起就把他們和別村的男孩、女孩一律看待的那些人,是永遠不會也不可能瞭解他們將來長大後是會與眾不同的。他們一直就把「厄休拉·布蘭文」看作是跟他們一樣的人,並在本村,就和自己家裡一樣,給她定下了一個明確的地位。這是一條非常強有力的紐帶。可是現在,她既然馬上要變成一個科西澤的人既不容許也不能理解的人物,那她和過去與她有關的那些人之間的紐帶就會變成束縛她的桎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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