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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在上大學之前,她還必須在聖菲利普學校搞好她的教學工作,這工作真是要她的命,不過現在她慢慢已經完全能夠對付,也不會讓這工作完全破壞她自己的生活了。在一段時間之內,她只能屈服於它,好在這一段時間是有限的。

  教學工作本身到最後完全變成了一種機械動作,這對她是一種苦惱,是一種令人十分厭煩的苦惱,總顯得那麼違反自然。不過,一忙起教學來就能把什麼全忘掉,這也是某種樂趣。她總有那麼多工作要做,那麼多孩子要照顧,那麼多事情要辦,因此她有時連她自己都給忘了。當那些工作對她已經變成一種習慣,以致她那具有個性的心靈可以完全拋棄不管,而到別的地方去另謀發展的時候,她幾乎也感到非常快樂。

  在這兩年的教學工作中,在這兩年課堂上的寡不敵眾的鬥爭中,她的真正具有個性的自我變得更為集中,完全不像過去那麼渙散了。這個學校,對她來說永遠是一座監牢。可是這是一座能夠使她的狂野的、混亂的靈魂變得更堅定、更能獨立自主的監牢。在她身體較好,不感到十分疲勞的時候,她對於教學也不是那麼厭恨。她每天一清早就開始工作,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把一切工作進行下去,這也使她感到很興奮。這對她來說是一種緊張形式的生活。這時她的心靈完全可以得到休息,她的心靈可以利用這一段清閒的時間重新聚集力量。只不過教課的時間未免太長,任務也太重,學校方面在紀律上過於嚴格的要求,使她感到未免太違反自然了。她被折磨得十分瘦弱和憔悴了。

  她早晨上學校來的時候,可以看到帶露水的山裡紅花朵,看到那很小的玫瑰色的顆粒在滲滿露水的花瓣中遊動。雲雀在黎明的清輝中發出它們戰慄的歌聲,整個田野充滿了歡樂的氣氛。這時卻讓一個人進入那滿是塵土的灰暗的市鎮簡直是一種罪孽。

  所以她常常站在她那班學生的前面,不願意讓自己獻身於這種教學活動,不願意把她的渴望著在這清晨時候把自己消磨在田野中的精力用來統治這五十個孩子,用來給他們填進一點數學知識。她表現出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態,她沒有辦法強迫自己忘掉一切。窗臺上的一盆金鳳花和愚人芹就能使她的心遠遠飛到草原上去,在那裡的繁茂的青草中,一叢叢的牛眼菊剛剛露頭,一排排粉紅色的知更鳥正在來回飛翔。可是,現在面對她的卻是五十個孩子的五十張臉。那些臉簡直就像是一片青草中朵朵巨大的雛菊。

  她的臉上露出了笑意,講課的時候似乎有些恍恍惚惚了。她已經看不清她面前的這些孩子。她現在正在兩個世界之間進行鬥爭,她自己的那個初夏的繁花似錦的世界,和這個整天工作的另一個世界。她自己的太陽光的光線把她和她的那班學生隔開了。

  這一早晨她就這樣在一種離奇的心不在焉的安靜狀態中度過,吃午飯的時候來到了,她和馬吉在一塊兒高興地吃著飯,屋裡所有的窗子全都開著。然後她們一塊兒走到聖菲利普學校的教堂裡去,那裡在一片紅色的山楂樹下,有一個十分陰涼的角落。她們躲在那裡談天,讀著雪萊或者布朗￿的詩,或者讀一些關於「婦女與勞動」的書籍。

  厄休拉回到學校後,似乎仍生活在教堂庭院的那個角落裡,那裡從山楂樹上落到地上的紅色的花瓣,像海灘上的小貝殼一樣鋪得到處都是。有時教堂裡響起一陣沉重的鐘聲,有時遠處傳來幾聲鳥叫,夾雜其間的卻是馬吉的低沉而甜蜜的聲音。

  這些日子她的心情十分愉快:噢,她感到自己是那麼幸福,她希望把自己的歡樂一把一把地向四處撒去。這時由於她自己在歡欣的情緒中,她使得她班上的孩子也感到很快樂。那天下午,在她看來那些孩子已不是學校裡的一個班了。他們已經變成了花朵、小鳥、小巧的歡快的動物、兒童或者其他任何東西,只是他們決不是什麼第五班的學生。她感到對他們不再負有任何責任。只有在這種時候,教學才變成了一種很有趣的遊戲。如果他們做算術做錯了,那有什麼關係呢?她很喜歡念一些有趣的作品。她寧願講一個好玩的故事,也不願去講那些歷史事件的年月。至於語法,他們可以做一點並不困難的句子分析,因為這個他們過去已經做過:

  她將像一隻撒歡的小鹿
  活蹦亂跳跑過那開闊的草坪
  或者跑上那清泉涓涓的山頂。

  她根據記憶寫下了這幾行詩,她非常喜歡它。

  那個黃金般的下午就這樣度過了,她非常幸福地跑回家去。她已經做完了她那一天學校裡的工作,現在完全可以自由地沉浸在科西澤的落日餘暉中了。她很喜歡走著路回家去。可是這不能算是學校工作。這不過是在學校裡的那紅色的山楂花下遊玩。

  她不可能老是這樣下去。期中考試來臨了,她班上的學生還都沒有準備好。現在讓她勉強拋開她那個幸福的自我,盡她自己的一切力量去勉強,去強迫這一班學生絞盡腦汁地學習算術,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煩惱。他們根本不願意學習。她也不願意強迫他們。可是,某種居於次要地位的良心卻苦惱著她,告訴她,她的工作沒有完全做好。這逼得她簡直要發瘋了,於是她又對班上的學生撒氣,於是接下去又是一天的戰鬥、仇恨和暴力,於是她又滿心煩惱地走回家去,感到被人奪走了她的金色的黃昏,感到她自己被囚禁在一個什麼陰暗潮濕的地方,並想著自己是因為工作沒有做好才被鎖在那裡的。

  夏天來臨了,直到黃昏時候,秧雞一直在輕快地叫喚著,雲雀也將再次飛上明亮的天空,在夜幕降臨之前再進行一次歌唱。可是,如果她總不能忘掉那一天學校加之於她的負擔和羞辱,弄得她情緒十分低落,那所有這些美景又有什麼意義呢?

  於是她又一次痛恨學校。她又一次止不住哭泣起來,對這些情況她簡直不能相信。那些孩子們為什麼要學習,她為什麼要去教他們?這完全是一種沒有意義的風中落葉的空打轉。把生活變成這種樣子,整天去完成一些愚蠢的純粹瞎忙活的職務,這是何等地愚蠢。這一切全是人為的,全是違反自然的。學校、算術、語法、期中考試,各種記錄——一切都十分無聊!

  她為什麼要對這世界表示忠誠,讓這個世界統治著她,而把她自己的充滿溫暖的陽光和歡樂的生活的世界完全拋到一邊去呢?她決不那麼辦。她決不能讓自己變成那個乾枯的由暴君統治著的男人世界裡的一名囚徒。她對那個世界根本不感興趣。就算她班上期中考試的成績壞得從沒那麼壞過,那又有什麼關係。隨它去——那有什麼關係?

  不管怎樣,到學校公佈成績,說她的班成績很壞的時候,她卻仍然感到十分痛苦,於是夏日的歡樂立刻被拋到一邊去,她完全墜入一種陰暗的心情中了。她沒有辦法真正逃避開這個有一套明確的工作制度的世界,真正進入使她感到快樂的田野中去。她必須在這個進行各種工作的世界中佔據一個地位,並在那裡取得具有充分權利的一個成員的資格。在目前,這對她來說比田野、太陽和詩更為重要。可是她卻因此更變成這個世界的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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