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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有一個星期六早晨,她和格德倫一道上伊爾克斯頓去,她又聽到孩子們的聲音在她的後面叫喊:

  「布蘭文,布蘭文。」

  她裝作完全沒有聽見,可是這樣在大街上受人嘲弄,她止不住羞得滿面通紅。她,科西澤的厄休拉·布蘭文,竟沒有辦法暫時逃開她作為五班老師的命運。她躲到店鋪去為自己的帽子再買一根帶子,也完全沒有用。他們仍然跟在她後面叫著,那些她盡力教他們學習的男孩子們。

  有一天晚上,她從市鎮的邊緣往農村走去,這時竟有幾個石塊朝她飛來。羞辱和憤怒的感情使她簡直不能忍耐了。但她只能耐著性子,裝不知道地向前走著。因為天氣太黑,她看不清扔石頭的是誰。而且她也根本不願意知道。

  只是,在她的心靈中出現了一個變化。從此她決不會,永遠也不會再把自己當作一個個人來和她的學生們打交道了。她,厄休拉·布蘭文,從前的那個姑娘,從前的那個人,決不會再和這些男孩子有任何接觸。她將永遠只是五班的教師,至於她個人,與她班上的學生沒有絲毫關係,仿佛她從來就沒有走進過聖菲利普學校。她將把他們全部從自己的感情上抹掉,儘量跟他們保持距離,僅僅把他們看作是她要教的學生罷了。

  所以她的臉變得越來越陰沉了。現在這個曾經懷著無限熱情,準備把自己完全貢獻給那些孩子的年輕姑娘的被剝開的受傷的心上,只剩下一些冷酷的毫無感情的公式了,那就是一切機械地按照制度辦事。

  第二天,她似乎簡直就看不見她班上的學生了。她只能感覺到她自己的意志,感覺到為了完全制服這一班學生,她必須注意到的一些問題。她看出再去投合和培養班上學生的正當情緒,是不會有任何好處的。她的緊張活動著的心靈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

  作為一個教師,她必須讓所有的那些學生全都服服帖帖。這一點她一定得辦到,其他的一切她都可以不管。自從對她扔石頭的事發生之後,她已經變得十分殘酷無情,她現在不僅是要對他們,幾乎也可以說是要對她自己進行報復了。在經受了這種侮辱之後,她不願意再變成一個人,再變成她原來的自己了。她一定要行使自己的權威,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老師。她現在已經打定主意,準備進行鬥爭,讓全班屈服。

  她已經知道在她的班上誰是她的敵人了。其中之一是她最痛恨的威廉斯。他簡直是一個特務,要真拿他當特務來看,應該說他幹得還不錯。他能夠十分流暢地朗讀,而且還真有不少鬼聰明。可是他總也不肯安靜一會兒。他有一種使得一個敏感的女孩子非常厭惡的毛病,總顯得那麼狡猾,又陰險又下流。有一次,他犯了他的倔脾氣,竟然拿起一個墨水缸向她砸去。他曾經有兩次直接從教室跑回家去,他是全校有名的調皮孩子。

  他常常對這個年輕的女教師暗暗發笑,有時候故意纏著她,向她討好。可是這卻使得她對他更討厭了。他有一種像螞蟥一樣粘在人身上的力量。

  從一個孩子手裡,她拿過一根很柔軟的藤條。她決心在必要時一定要用上它。有一天早晨,在作文課上,她對那個男孩威廉斯說:

  「你的本子上怎麼有這麼大的一團墨?」

  「對不起,老師,那是從我的筆上掉下來的。」他用他慣常善於表演的裝模作樣的聲音說。他附近的幾個男孩子撲哧笑了。威廉斯很善於表演,他能夠微妙地觸動聽眾的癢處。他特別善於挑逗別的孩子跟他一起嘲笑他的老師,或者任何他不感到害怕的學校的權威。他有一種特殊的讓你怎麼也抓不住他的本能。

  「那你就給我呆下,把這一頁作文重抄出來。」厄休拉說。

  這是違反她一向的公正態度的。男孩子們對這種處罰感到既可笑又厭惡。十二點的時候,她看著他正往外溜。

  「威廉斯,坐下來。」她說。

  她坐在那裡,他也坐在那裡,單獨地面向著她,他坐在靠後的一張課桌邊,不時抬起頭來偷看她一眼。

  「對不起,老師,我家裡還讓我回去有事。」他傲慢地大聲叫著說。

  「把你的作文本拿來我看。」厄休拉說。

  那孩子走下座位,一路過來用他的作文本拍打著課桌。他一個字也沒有寫。

  「回去坐下,照我說的把你的作文抄乾淨。」厄休拉說。她坐在她的講桌邊,準備改作業。她由於十分激動,手直發抖。整整一個小時,那個可憐的男孩在他的座位上不停地扭動著身子,有時又微微地笑笑。在這整整一個小時裡,他只寫下了五行。

  「看來時間已經很晚了。」厄休拉說,「今天晚上你回家去一定得抄完。」

  那孩子一路踢打著,傲慢地走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下午,威廉斯又坐在那裡偷偷看著她。她的心馬上急劇地跳動起來,因為她知道在他們之間馬上要進行一場戰鬥了。她一直注意看著他。

  上地理課的時候,只要她一轉身用她的教鞭指著牆上的地圖,這孩子就老是把他的近於白色的頭伸到桌子上面去,以引起別的孩子們的注意。

  「威廉斯,」她鼓起勇氣說道,因為現在跟他說話很可能會馬上引起緊張的局面。「你在幹什麼?」

  他抬起頭來,發紅的眼圈顯出似笑非笑的樣子。他天生有一種看上去極不正派的神態。厄休拉躲開了他的眼光。

  「沒幹什麼。」他感到十分得意地回答說。

  「你在幹什麼?」她再次重複說,激烈跳動著的心幾乎使她喘不過氣來。

  「沒幹什麼。」那孩子傲慢地、悲傷地、滑稽地回答說。

  「你要是再這樣跟我講話,我馬上就讓你到哈比先生那裡去。」她說。

  可是這孩子連哈比先生也不十分放在眼裡。他是那樣頑固、賴皮、肉頭肉腦,誰要是打他,他會喊天叫娘地嚎叫,哪個老師要是把他送到哈比那裡去,他倒不怎麼恨這個孩子,卻會非常恨那個老師。因為對這個孩子,他簡直是一看就夠了。這一點威廉斯也知道,他現在是明目張膽地又笑了。

  厄休拉依然轉向牆頭的地圖,仍接著講她的地理課。可是現在在整個班上已經撒下了不安的種子。威廉斯的那種精神對全班都發生了作用。她聽到一陣打鬧聲,心裡止不住直發抖,要是現在他們全體都來跟她作對,她顯然是毫無辦法的。

  「老師——」有一個孩子痛苦地叫道。

  她轉過頭來。一個她平時很喜歡的孩子傷心地舉著一條被撕壞的塑料領子。她聽他講了那領子被撕壞的情況,感到毫無辦法。

  「到前面來,懷特。」她說。

  她周身的每一根纖維都戰抖起來。一個皺著眉頭的大個子男孩拖著腳步走到前面來了,這孩子平常學習並不壞,可就是非常難於對付。她接著講她的課,完全知道威廉斯正在對懷特做鬼臉;懷特也在她的背後嘻皮笑臉。她感到害怕。她再次轉向牆上的地圖。她感到害怕。

  「老師,威廉斯——」後面傳來一聲尖叫的聲音,接著最後一排的一個男孩緊皺著痛苦的眉頭站了起來,臉上一半帶著譏諷的微笑,一半也真表現了對威廉斯的痛恨——「老師,他掐我。」——說著他痛苦地揉著他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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