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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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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像處分那個男孩子希爾那樣,因為冒犯了他自己,而處分她班上任何一個孩子的時候,他總是儘量格外加重處分;意思是他所以要加重處分,是要表明那個無用的教師根本就不應該允許這類事情發生。而在一個學生因為冒犯了她,由他去進行處罰的時候,他總處分得非常輕,仿佛冒犯她是一件無足重輕的事。慢慢地,孩子們也都瞭解到這種情況,因而他們也就按照這種方針來行動。 常常不定什麼時候,哈比先生突然跑來要檢查練習本。他常會不惜花費整整一個小時在班上來回跑著,拿起一本又一本練習簿一頁又一頁地對比著檢查,而讓厄休拉站在一邊,聽他當著學生的面指出她改作業時出現的錯誤。的確,自從她來了以後,學生的作文本越來越顯得亂七八糟,一塌糊塗了。哈比先生搬出從前的作文本和她當政以後的作文本進行對比,馬上忍不住大發雷霆。他讓許多孩子拿著自己的作文本到前面去站著。在他把這一班沉默的發抖的學生嚴厲指責了一番之後,他更是當著全班學生的面把幾個最壞的學生痛打了一頓;他自己也一直無比憤怒地吼叫不止。 「整個一個班給弄成這種情況了,我簡直不能相信!這真正是豈有此理。我真是難以想像,怎麼會讓你把事情弄到這種地步!每個星期一早晨我都要來檢查練習簿。所以不要以為沒有人盯著你們,你們就可以把以前學到的一點東西全部忘光,然後退回去連上三年級的資格都沒有了。我每個星期一都要來檢查你們的練習本——」 然後在狂怒中他拿著他的手杖走了,留下厄休拉面向著一班臉色蒼白、發著抖的學生。他們的孩子氣的臉表露出明顯的仇恨、恐懼和痛苦的情緒,他們的心中充滿了對她而不是對校長的憤怒和輕蔑,他們全用一種冷漠的,非人的孩子的控訴眼光看著她。她簡直沒有辦法對他們講出任何話來了。她發出任何一個命令,他們都傲慢地馬上照辦,意思仿佛是說:「這完全是為了校長,別以為我們是在服從你,你算什麼?」她讓那幾個哭泣著的挨打的孩子回到座位上去,她知道他們也在對她和她的權威表示嘲弄,認為他們所以受到處罰完全應該由她的無用來負責。而所有這些情況她是完全知道的,所以,儘管她對肉體的懲罰和疼痛所感到的恐懼使她越來越感到不安,而且整個這一切變成了對她的道義上的審判,然而最使她感到痛心的仍然莫過於孩子們的這種態度。 到下個星期,她一定要非常注意學生們的練習簿,有錯就應該處分。她冷冷地作出了這個決定。她的個人願望至少從那天以後已經死去了。她在學校工作的時候必須從此完全拋開她自己。她現在完全是五班的老師了。這是她的責任。在學校裡,她就是五班的老師,而不是任何別的什麼。厄休拉·布蘭文必須被暫時拋開。 所以到最後,她擺出一張蒼白的沉默的臉,遙遠地似乎毫不帶個人感情地看著那些孩子。她現在所看見的已不再是那些活潑地轉動著眼睛的孩子了,她再也不會想到他們也有自己的離奇的小心靈,只要他們能夠熟練地寫下他們所想的一切,就不應該在字寫得好不好的問題上使他們的心靈受到折磨。她現在眼睛看見的已不再是那些孩子,而只是她必須執行的任務。她只要眼睛老看著那邊,看著自己的任務,而不去看孩子,那她就可以不動感情地對他們進行懲罰,而不像過去那樣老是表示同情、諒解、寬容。她現在也可以對過去她完全不感興趣的問題表示讚賞了。因為她的個人興趣現在在這裡已經沒有任何地位了。 讓一個容易衝動的聰明的十七歲的姑娘變得如此缺乏人情味,對孩子公事公辦,完全不存在任何感情上的個人關係,這實在是一件令人十分痛苦的事,經過了那個痛苦的星期一,幾天之後,她完全成功了,她完全有辦法對付她班上的那群學生了。但是這種狀態對她來說是違反自然的,不久她又開始慢慢鬆懈了。 不久之後,又出現了一次麻煩。班上的鋼筆不夠用了。她派一個學生到哈比先生那裡再領幾支。結果他本人跑來了。 「鋼筆不夠,布蘭文小姐?」他心中懷著對她的無比憤怒,冷笑著說。 「是的,我們少了六支筆。」她懷著恐懼的心情說。 「哦,那是怎麼搞的?」他威脅地說,然後對全班看看,他問道: 「今天咱們一共到了多少人?」 「五十二個。」厄休拉說。但他根本沒聽她的話,自己開始清點起來。 「五十二個,」他說,「咱們現在一共有多少支筆,斯特普爾斯?」 厄休拉現在一言不發了。他現在既然在跟班長講話,即使她回答他的問題,他也不會理睬的。 「這件事就未免太怪了,」哈比先生說,帶著憤怒的微笑看著一言不發的全班學生。所有的孩子都抬起毫無表情的臉看著他。 「幾天之前這個班上還有六十支筆——現在卻只有四十八支了。威廉斯,六十減去四十八是多少?」這個提問顯然包含著某種惡毒的含義。一個穿著水手服、臉似雪貂的瘦孩子忽然煞有介事地站了起來。 「校長!是——」他說,接著他臉上慢慢出現了一個狡猾的微笑。他回答不上來。全班緊張地沉默著。那個男孩子低下頭去。接著他又抬起頭來,臉上露出狡猾的勝利的表情。「十二。」他說。 「我建議你多留心一些。」那校長威脅地說。那男孩坐了下去。 「六十減去四十八是十二;所以我們現在得找出那十二支鋼筆來。你們找過了嗎,斯特普爾斯?」 「找過的,校長。」 「那麼再找找。」 這場面一直拖延下去。最後找到了兩支筆,還有十支沒有找到。於是一場風暴爆發了。 「除了你們的作業本又髒又亂,整天都不知道守規矩之外,我難道還能容忍你們當小偷嗎?」校長開始嚷嚷道,「光是作為全校紀律最壞、最髒的一班還覺得不夠,你們還要讓自己變成一幫小偷嗎?這實在是太滑稽了!鋼筆決不會放在空氣裡就那麼溶化掉,鋼筆也決沒有自己會那麼慢慢消散的習慣。那麼它們到哪兒去了呢?那些筆一定在什麼地方。它們會跑到哪兒去?這些筆一定得找到,一定得在五班裡找到。它們是五班給丟掉的,所以你們一定得找到它們。」 厄休拉站在一邊聽著,感到自己的心完全涼了。她非常激動,感到自己簡直要瘋了。她真想站起來面對著校長,告訴他不要再為了那麼幾支可憐的筆在這兒沒完沒了地吵吵了。可是她沒有那樣做,她不能。 後來不論早晚,每上完一堂課她都要清點一下班上的鋼筆,但是照樣還會缺少。鉛筆和橡皮也有時會不見了。這樣她就只好讓全班都留下,把東西找到後再走。可是哈比先生一走出去,男孩子便會大喊大叫地到處亂跑。最後一窩蜂全跑出學校去。 這種情況很快就會引向一種危機的。她不能去告訴哈比先生,因為在他懲罰班上的學生的時候,他總會讓大家感到她是學生受到懲罰的原因,這樣她班上的學生就會更不聽她的話,並對她進行嘲弄,作為他們的報復。現在她和她班上的孩子們之間已經出現非常嚴重的敵意了。有時候因為作業沒有做完,放學後把學生們留得晚一些,她出去的時候總會發現有些男孩子跟在她的後面,在她背後叫喊著:「布蘭文,布蘭文——別撅著屁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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