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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開始做你的作業吧,希爾。」她說。

  孩子們全都攤開算術書在那兒玩,她也知道,他們完全是在欺騙她。她在黑板上又寫下一個數目,她不可能到全班每一個學生身邊去看看。她又走到最前排去觀看。有些學生在準備計算;有些則根本沒當回事。她應該怎麼辦呢?

  最後,休息時間到了。她下令讓大家停止做作業,最後總算讓她的全班學生慢慢走出了教室。於是她獨自留下來面對著一大堆亂七八糟、滿是墨蹟的沒有改過的本子,以及那些破碎的尺子和用嘴咬壞的鋼筆。她不禁感到一陣頭昏眼花。這苦難越來越深重了。

  難堪的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她每天總有大堆的練習本要打分,無數的錯誤要改正,這是一種她十分厭惡的令人心煩的工作。工作本身也越來越糟糕。當她正準備恭維自己,說孩子們的作文越來越生動,越來越有趣的時候,她卻不能不看到作文本上的字是越寫越亂,卷面也越來越亂七八糟了。她盡了一切努力,可是沒有任何用處。可是,她決不會把這看成是個什麼嚴重問題。她為什麼要那麼看呢?她為什麼要對自己說,如果她沒能讓她班上的孩子們把字寫得更乾淨一些,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呢?她為什麼要把這個責任安在自己身上呢?

  發薪的日子來到了,她拿到四鎊兩先令一便士。那一天她感到十分驕傲。過去,她從來也沒有過這麼多的錢。而現在這錢完全是她自己掙來的。她坐在電車的頂層上,用手摸著那些金幣,惟恐會把它們丟掉。由於有了這筆錢,她感到自己更強大起來,生活上也有一個鞏固的地位了。她一走進家門就對她媽媽說:

  「今天發薪,媽媽。」

  「是啊。」她母親冷冷地說。

  於是厄休拉拿出五十個先令放在桌上。

  「這是我的飯錢。」她說。

  「好吧。」媽媽說,沒有去動那些錢。

  厄休拉感到很不舒服。但不管怎樣,她已經付了她該付的錢。她現在感到一身輕了。她已經為自己的吃用付了錢。現在還剩下三十二個先令歸她自己。她不打算隨便花錢,她天生是一個非常節儉的人,因為她不忍心把那麼漂亮的金幣隨便花掉。

  現在脫離開她的父母,她已經有一個自立的地方了。她現在已不僅僅是威廉和安娜·布蘭文的女兒了。她已經完全獨立,她現在也完全能自謀生計。她已經變成了整個這個進行工作的社會的一個重要成員。她肯定五十個先令一個月已足夠支付她的吃用了。如果她媽媽每月都能從每個孩子那裡拿到五十個先令,那她一個月就可以得到二十鎊,同時還不需要給孩子們做衣服。那她就可以過得很舒服了。

  厄休拉已經不再依靠她的父母生活了。現在她已完全依附於另外一個地方。現在,在她聽來最有意義的幾個字是「教育局」,她也感到,要說是把白廳(白廳是英國倫敦的一條街,英國政府所在地)作為她的最後歸宿,那還遙遠得很。她知道,在政府裡某一位大臣完全控制著英國的教育,她似乎還感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位大臣和她的關係,也和她父親和她的關係差不多。

  她現在另有了一個自我,並負起了另一種責任。她現在已不是威廉·布蘭文的女兒厄休拉·布蘭文了。她還是聖菲利普學校的五班的教師。現在的問題是她作為五班的教師的問題,而不是別的。因為她已沒有辦法逃避了。

  她也沒有辦法取得成功,這是一件讓她感到最可怕的事。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過去,再也沒有出現過一個自由自在、心情愉快的厄休拉·布蘭文。人們見到的只是一個叫那個名字的姑娘,整天想到自己沒有辦法管好一班孩子而心情不安。每到週末,馬上就會出現一種情緒十分激昂的反應,這時她會因為嘗到自由的樂趣而感到情緒無比激昂,這時,在一個早晨哪怕能坐下來繡繡花,做幾針縫補絲綢衣服的針線活兒,都會使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歡欣。因為那個監牢一般的學校始終在那兒等著她!她的被羈絆著的心完全知道,她現在不過只是暫時獲釋罷了。因此,她總是盡一切力量緊抓住週末每一個迅速消逝的小時,並近似殘酷而瘋狂地盡力從中擠出每一滴甜蜜的汁液。

  她從沒有對任何人講過目前的情況使她如何的苦惱。不論是對格德倫還是對她父母,她都不願意講出心裡話,說她對於當教員的工作感到多麼可怕。可是到了星期天夜晚,她感覺到星期一的早晨馬上就要來臨,於是一系列可怕的預感立即使她緊張起來。因為那緊張和痛苦的生活很快又要開始了。

  她始終不相信她能夠在那個見鬼的學校裡把那班見鬼的學生教好;永遠不可能,永遠不可能。可是如果她失敗了,那麼從某種意義說,她就必須認輸。她就必須承認自己太無用,不可能進入強大的男人的世界,不可能在那個世界佔有一席之地;她也就只能對哈比先生甘拜下風了。而在她今後所有的生活中,她將永遠不能脫開對那個男人世界的依賴,而且也永遠不可能獲得那個大家都認真工作的偉大世界的自由。馬吉已經在那裡獲得了她的地位,她甚至已經能夠和哈比先生平起平坐,完全不受他的約束:而她的心靈卻總是在詩裡所描寫的那些遙遠的山谷和叢林中遊逛。馬吉是自由的。可是在馬吉的自由中也還有一些她不能不聽命於別人的地方。那個男人,哈比先生就不喜歡這個把什麼都悶在心裡的女人馬吉。校長哈比先生就只看重他的教師斯利菲爾德小姐。

  但就目前來說,厄休拉所羡慕和崇拜的就只有馬吉。她自己現在還完全沒有能夠達到馬吉的地位。她還必須真正為自己找到一個立足點。她現在在哈比先生的陣地上已經建立起一個據點,她必須堅決守住它。因為他現在已開始經常對她進行攻擊,要把她從他的學校裡趕出去。她不能維持班上的秩序。她那個班仿佛是一群烏合之眾,是那個學校工作中的一個薄弱環節。因此她必須離開,讓一個比她更有用的、能夠維持秩序的人來代替她。

  校長現在越來越感到對她怒不可遏了。他只希望她趕快走。自她來了以後,她的工作情況一個星期比一個星期糟糕,她根本就是個沒用的廢物。他的那一套制度,是他的整個教育事業的生命,是他親自努力的結果,現在在厄休拉所據守的那一段卻受到了攻擊,而且已有崩潰的危險了。她是威脅著他的人身安全的一種危險,她可能給他帶來沉重的打擊,使他倒下。於是從一種強烈反對的本能開始,他盲目地不顧一切地想盡辦法要把她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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