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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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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對這種事慢慢習慣,那實在是太可怕了。」威尼弗雷德·英格不禁一哆嗦說。 「是的,」他仍然微笑著說,「可他們就是這樣過活的,她很快就會再次結婚。跟這個人還是跟那個人——這都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他們都是些煤礦工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厄休拉問道,「他們都是煤礦工人?」 「對那些婦女,或者對我們來說,全是如此。」他回答說,「她的丈夫是裝煤工,叫約翰·史密斯。我們把他看作是一個裝煤工。他把自己也看作是一個裝煤工。所以她知道,他所代表的是他的那個職業。婚姻和家庭生活不過是填補空白的小節目。婦女們的這種瞭解是完全正確的;她們也就這樣來對待這個問題。嫁了這個人或者那個人,可以說絲毫關係也沒有。重要的是煤坑。圍繞著這個煤坑永遠總有許多小節目在進行表演,那種小節目可多著呢。」 他抬頭向著威基斯敦四周的紅色的混亂和那不可名狀的亂七八糟的情景看了一眼。 「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那點小節目,他的家,可是煤坑是這兒所有人的主人。這兒的婦女們所能得到的只是一些剩餘的東西。是這個人的剩餘部分,還是那個人的剩餘部分——這都全然沒有關係。真正有關係的一切,全屬礦坑所有。」 「這情況在哪兒都是一樣。」威尼弗雷德止不住叫著說,「辦公室、店鋪或者各種工商業吞沒了所有的人,婦女們所能得到的只是那些店鋪不能消耗的一小部分。在家裡他能算一個男人嗎?他只是毫無意義的一堆肉——一架機器,一架暫時沒有開動的機器。」 「他們知道他們已經被賣掉了,」湯姆·布蘭文說,「實際情況就是這樣。他們知道,他們已經被賣給他們的職業了。一個婦女即使把她的嘴說爛,又能發生什麼作用呢?她的男人已經賣給他的職業了。所以婦女們根本不在乎。她們能拿到什麼就算什麼——就這樣Vogue la galere!(法語,意思是聽天由命,隨它去吧)」 「她們在這裡不是都十分規矩嗎?」英格小姐問道。 「啊,不。史密斯太太有兩個姐妹最近剛剛彼此交換了丈夫。她們從來不那麼挑剔——而且她們從來也不是那麼感興趣。她們永遠圍著那些礦坑的剩餘遲鈍地生活著。她們實際上不是那麼感興趣,所以也就說不上什麼不道德的問題——道德或者不道德,結果都完全一樣——根本的問題是礦上的工資。英格蘭最道德的公爵每年都會從這些礦坑裡撈到二十萬鎊的進項,他對道德觀念可是一絲不苟的。」 厄休拉坐在那裡聽著他們倆談話,直感到情緒低落,心裡痛苦不堪。他們在對這種局面表示悲歎時,是否也表現了某種惡毒的情緒。他們似乎對這種情況感到一種惡意的滿足。那礦坑是掌管一切的偉大的女主人。厄休拉朝窗外望去,看到了那驕傲的魔鬼一般的礦井,並看到她的各種大大小小的輪子在天光之下閃閃發光,周圍是市鎮上的一群肮髒的建築躺在一邊。這是一堆淡而無味的小節目。只有那礦井是正戲,是一切的raison d'être(法語,意為存在的理由或存在的基礎)。 這一切實在太可怕了!這裡還有一種讓人感到無比可怕的誘惑力——人的身體和生命,全受著礦井這個魔鬼的奴役。這裡有一種令人暈眩,甚至令人痛苦不安的滿足。有好一陣子她簡直感到頭昏眼花了。 接著,她又恢復過來,她感到自己正陷入一種無比巨大的孤獨之中,她在那裡既感到悲哀,又感到自由。她已經脫開身了。她將不會再從屬這個巨大的礦井,從屬這個奴役著我們所有的人的龐大的機器了。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反對這一切,甚至不承認它的巨大力量。你只要肯拋開它,它就會變得毫無道理,毫無意義。她知道它是毫無意義的。但是她必須有一個巨大的充滿熱情的意志力,才有可能一方面看著那礦井,一方面堅決相信它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可是,她的舅父湯姆和她的女教師卻仍然呆在那裡,和那幫人在一起。他們一方面憤恨地指責那種可怕的局面,而一邊又對它依戀不舍,仿佛一個人儘管一口一聲責駡著他的情婦可又照樣盡力摟著她。她知道她的舅父湯姆對這一切是完全瞭解的。但她更知道,不管他怎麼批評和咒駡,他仍然需要這個偉大的機器。他的惟一的幸福,他真正惟一感到自由的時刻是他為這個機器效勞的時候。那時,也只有那時,這機器完全佔據著他的心靈,他才能夠不再痛恨自己,他才能夠逃避那種憤恨情緒和不現實的感覺,全心全意地進行工作。 他的真正的情婦是那個機器,威尼弗雷德的真正的情人也是那個機器。她,威尼弗雷德,也非常崇拜這種不純潔的抽象,這種物質的機械作用。在那裡,只有在那裡,在那大機器中,在那為大機器進行的活動當中,她才能脫出人的感情對她的牽掛和給她帶來的屈辱。在那裡,在那掌握著一切活的、死的、無知的、可怕的、物質的機械結構中,在為它服務的活動中,她才能達到她的最甜美的境界,獲得她的最完美的和諧,她的不朽。 厄休拉的心中越來越充滿了仇恨的情緒。如果可能,她要把那機器全部砸碎。她的心靈所最渴望的一種行動應該是徹底砸碎那可怕的機器。如果她能夠把那礦井毀滅掉,讓威基斯敦的工人全部失業,她也願意那樣做。讓他們去挨餓,讓他們到泥土裡挖草根吃,也不要像這樣來為一個莫洛克服役了。 她恨她的舅父湯姆,她恨威尼弗雷德·英格。他們現在一起到涼棚裡喝茶去了。那棚子在一個很小的花園的盡頭,靠近一片田野,又在幾棵大樹的陰涼之下,卻是一個很舒服的地方。她的舅父湯姆和威尼弗雷德似乎總拿她開玩笑,要故意讓她難堪。她很痛苦,也很孤獨。可是她決不讓步。 她對威尼弗雷德的冷淡情緒決不會再有所改變。她知道,她們之間的關係要從此結束了。現在,她在她的女教師的行動中只看見粗野和醜陋。她在她身上只看到一身像泥土一樣毫無彈性的肌肉,而且那肌肉讓她想起了史前的那些大爬蟲。有一天,她的舅父湯姆從外面灼熱的陽光下進來,因為走了很多路渾身發熱。這時他的額頭上滿是汗珠,他的手又濕又熱,和他握手簡直有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他身上也帶著那沼澤地的氣味,給人一種濕漉漉和臃腫的感覺,同時也帶著沼澤地的那種黑乎乎的令人噁心的氣息,在那種氣息中,生活和腐爛是合而為一的。 她自己是那樣的乾爽,充滿了細膩的熱情,所以他使她感到非常可厭。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經似乎都命令他跟她保持距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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