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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離這兒不遠,在一座小山上,便是湯姆·布蘭文的那所巨大的紅磚房屋。它的正面所向是一大堆亂七八糟、毫無意義的土坑和小棚子和一排排極不規則的房子的後牆。這裡的一切活動都是千篇一律,彼此一樣,因而讓人感到十分厭惡。更遠處便是那日日夜夜都有人在那兒挖掘的大煤坑。四周是兩條蜿蜒的小河和綠色的田野,東一叢西一叢地長著荊豆和石南,更遠處還可以看到一片片陰暗的森林。

  整個這個地方總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就是那麼不真實。甚至現在湯姆·布蘭文已經在那裡住了兩年了,他也始終不相信這個地方的真實性。它像一個可怕的夢,像是一種醜惡的、死亡的、無法描述的心境忽然在那裡凝固下來了。

  厄休拉和威尼弗雷德來到那個簡陋的小鎮上的時候,有一輛小汽車正等著接她們。然後她們坐著車,穿過了一片代表著混沌之初的地段。這地方仿佛是一片混亂忽然被固定下來,於是永遠就保持了那片不變的混亂情景。這裡的許多人使厄休拉很感興趣——他們一群群地站在街上,三五成群地從街上走過,在他們的前邊或者後邊跑著他們的狗;他們的穿著都很整潔,大多數人的臉色都顯得有些憔悴。這種安於憔悴的可怕神態使她極感興趣。像一些已經再沒有任何希望,可是卻還活著,而且還具有一定熱情的生命;他們躲在一種完全失去生命的外殼之中,表現出一種離奇的、孤立的莊嚴,毫無意義地混著日子。你仿佛覺得在他們所有人的外面已包上了一層堅硬的像牛角一樣的硬殼。

  厄休拉帶著驚愕和恐懼的心情來到了她的舅父湯姆的家。他現在還沒有回來。他家裡沒有人,不過一切陳設都相當考究。他拆掉了房子裡的一個隔牆,把整個房子的前廳完全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圖書室,圖書室的一端專作他的那套科學研究之用。用作試驗室和閱覽室的是一間很漂亮的房間,但它同樣也使人感到有那種僵硬的機械活動的意味,一種機械的但不過剛剛開始的活動,它同時也面對著那可厭的不成其為市鎮的市鎮,面向著綠色的草原和遠處高低不平的田野,以及另一面的那龐大而機械的煤礦礦井。

  她們看到湯姆·布蘭文從那曲折的小道上走過來。他身體越來越強壯了,但由於他把他的高頂帽低低地戴在額頭上,看上去顯得很漂亮,而且很有派頭,那神態和別的一些有所作為的男人簡直不相上下。他臉色鮮豔,完全像從前一樣非常健康,不過他走過來的時候,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

  看著他走進圖書室來時,威尼弗雷德·英格止不住一驚。他的外衣嚴嚴實實地扣上扣子,顯得很整潔,頭的前額已經禿了,但並沒有發亮,倒像是一件我們平時看見蓋著的東西現在忽然露出來了。一雙深黑的眼睛水靈靈的,似乎沒有一定的形式,他仿佛不好意思,因而特意站在一個很陰暗的地方。和他握手時可以感到他的手是那樣柔軟而又有力,讓人止不住一陣寒戰。她害怕他,討厭他,但又捨不得離開他。

  他看著這個身體矯健,似乎無所畏懼的姑娘,馬上在她身上發現同樣那種心灰意冷的氣質。他馬上就知道他們正屬￿同一類人。

  他的態度很客氣,幾乎有點不尋常,甚至有點冷漠。他大笑起來仍是那種很奇怪的樣子,常會像一匹馬似的忽然把鼻子一皺,露出一排尖尖的牙齒,他那簡直有點像絲綢一樣細膩而又美麗的皮膚和臉色,掩蓋了他那離奇的令人厭惡的粗野,掩蓋了他的相當肥胖的大腿和腰身所顯露出的臃腫和傖俗。

  威尼弗雷德一眼就看出他對待厄休拉的那種有點像是討好,又顯然有些狡猾的尊敬的神態,這使得那個姑娘馬上顯得十分驕傲,同時又有些惶惑。

  「這地方是不是讓人看起來覺得可怕?」那年輕姑娘微微睜大眼睛問道。

  「你看見它像個什麼樣,它就是個什麼樣,」他說,「它什麼也沒有藏著。」

  「為什麼那些礦工都顯得那麼悲傷?」

  「他們顯得悲傷嗎?」他回答說。

  「他們似乎都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悲傷,說不出的難過。」厄休拉喉嚨裡充滿激情地說。

  「我並不認為他們是那樣。他們把什麼都看成理所當然。」

  「他們把什麼看成理所當然?」

  「這兒的一切——這煤坑和這地方等等。」

  「他們為什麼不能改變它呢?」她熱情地抗議說。

  「他們相信,他們應該改變自己來適應這裡的礦坑和這個地方,而不是改變這礦坑和這地方來適應他們自己。這樣更容易多了。」他說。

  「而你也完全同意他們的想法,」他的甥女感到實在不能忍耐了,插嘴說。「你和他們的想法完全一樣——活著的人就應該儘量設法適應各種可怕的現實。我們完全可以沒有這些煤坑,照樣能活下去。」

  他很不舒服地、無可如何地笑了笑,厄休拉再次感覺到了他的那種帶有仇恨的反抗情緒。

  「我想他們的生活並不真那麼壞,」威尼弗雷德·英格跳出左拉式的悲劇情緒說。

  他既有禮貌又顯得很疏遠地注意看著她。

  「是的,他們是過得很悲慘,礦井非常深,很熱,有些地方還到處是水。工人們常常因為害肺病死去,可是他們能賺到很高的工資。」

  「多麼可怕呀!」威尼弗雷德·英格說。

  「是的,」他嚴肅地回答說。正是他這種嚴肅、扎實和穩重的態度,才能使他作為一個煤礦經理得到那麼多人的尊敬。

  女僕進來問他們要在哪裡喝茶。

  「把茶擺在涼棚裡吧,史密斯太太。」他說。

  那個金黃色頭髮,模樣很漂亮的年輕婦女走了出去。

  「她已經結過婚,正式在這裡工作嗎?」厄休拉問道。

  「她是個寡婦,不久前她的丈夫害肺病死了。」布蘭文悲傷地微微一笑。「他躺在她媽媽住的地方,那裡還住著別的五六個人,一個個都慢慢死去了。我問她,他的死是否會給她造成很大的困難。『啊,』她說,『他到臨死前的一些日子已經讓人感到非常討厭,怎麼伺候他都不是,一刻也不肯安靜,隨時都吵得人不安,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才好。所以現在這件事過去了,不論怎麼說——不論對他自己,還是對任何別的人——倒都是一件好事。』他們結婚才不過兩年,她有一個男孩。我問她,結婚後是否一直過得很幸福。『哦,是的,先生,我們在一開頭,直到他生病以前,都過得很舒服——噢,我們過得很舒服,噢,是的——可是,您瞧,一切您都得慢慢習慣。我的父親和兩個哥哥也都是這麼死的。一切您都得慢慢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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