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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男人將來不必再幹什麼了——他們已經失去了幹任何工作的能力,」那個年歲較大的姑娘說,「他們整天瞎忙活,瞎叨咕,但是他們實際上是毫無意義的。他們儘量要讓一切東西去適合那個古老的、一成不變的理念。愛情對他們就是一種已經死去的理念。他們從不會跑到一個人身邊去愛他,他們所要找的是那個理念,他們會說,『你正是我要找的那個理念,』所以他們彼此擁抱在一起。我可永遠不會成為任何一個男人的理念!我活著也絕不是要讓一個男人把我看成是他的理念!我可決不會讓一個男人愚弄,把我的身體借給他,作為他實現他的理念的工具,作為他表現他那一套死去的理論的工具。可是他們就是只知道一天到晚瞎忙活,什麼事也幹不了。他們全都陽痿,只會空抱著一個女人幹不了事。他們每次都只會抱著他們的那個理念,跟那個理念幹事。他們好比是一些因為餓得實在受不了,竭力想把自己吞下去的蛇。」

  由於她的這位朋友的介紹,厄休拉認識了許多受過教育、但對生活十分不滿的男人和女人,他們仍然在這安逸的小市鎮上活動著,仿佛他們真的像他們外表所表現的那樣,已被馴服了,而實際他們的內心卻充滿了憤怒和不滿。

  這姑娘忽然被拉進去的正是一個非常奇怪的世界,這裡仿佛是一片混亂,仿佛已經臨近這個世界的末日。她還太年輕,對這一切還不能十分理解。可是通過她對她的女教師的熱愛,這疫苗已經轉接到她身上去了。

  經過一次期終考試,這一學期就結束了。放假的日子較長,威尼弗雷德·英格去了倫敦。厄休拉獨自在科西澤留下了。一種可怕的、被人拋棄的、幾乎讓人無法忍受的絕望感情佔據了她的心。現在去幹任何事和從事任何活動都完全沒有用了。她和別的人沒有任何聯繫。她孤立的毫無生氣地活著。任何地方都沒有任何她應該做的事。到處她只能看到這種陰森可怕的隔膜。但是,在這種隔膜對她所進行的巨大的攻擊中,她卻始終依然故我,這是她一切痛苦的最可怕的核心,她始終是依然故我。她永遠沒有辦法逃避開這種情況:她完全沒有辦法拋開那個故我。

  她一直熱戀著威尼弗雷德·英格,可是漸漸地她產生了一種非常噁心的感覺。她愛她的女教師。可是在和那個女人的接觸中,她越來越有一種沉重的、讓人膩味的死亡的感覺。有時候,她想著威尼弗雷德長得很醜,也太土氣,她的女性的屁股就顯得有些太大太土氣,她的踝骨和她的胳膊未免太粗了。她需要某種更精細的強烈的感情,而不要這種粘糊糊粘在人身上的潮濕的泥土氣味,它所以粘在人身上,是因為它沒有自己的生命。

  威尼弗雷德仍然愛著厄休拉,她對這個姑娘的細膩的愛的火焰異常喜愛,她竭盡全力伺候她,不惜為她做任何事情。

  「跟我一道上倫敦去吧,」她對那個姑娘請求說,「我一定讓你過得非常舒服——你可以幹許多你非常感興趣的事。」

  「不,」厄休拉頑固地毫無表情地說,「不,我不願意上倫敦去,我想一個人呆在家裡。」

  威尼弗雷德完全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她知道厄休拉已開始要和她疏遠了。那年輕姑娘的細膩的無法撲滅的愛的火焰已不願意再和這個年紀較大的女人混在一起,過那種性變態的生活了。威尼弗雷德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臨的。可是她自己也非常驕傲,儘管在她的內心深處已經出現了一片絕望的深淵。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厄休拉終歸要拋開她的。

  而這簡直就仿佛是她生命的終結。過於失望的心情使她簡直顧不得憤怒了。儘量珍惜著厄休拉對她僅剩的一點愛情,她非常聰明地把那可愛的姑娘留下,自己去了倫敦。

  兩星期後,厄休拉給她寫的信又變得滿紙柔情,熱愛非常了。她的舅父湯姆曾經打算請她到他那裡去呆幾天。他現在正在約克郡開辦了一個很大的新煤礦。威尼弗雷德也願意去看看嗎?

  因為這時厄休拉正想著威尼弗雷德的婚姻問題,她希望她和她的舅父湯姆結婚,威尼弗雷德也知道這一情況,她說她願意到威基斯敦去看看。她現在準備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命運去安排,因為現在她已經沒有什麼別的事可做了。湯姆·布蘭文也看出了厄休拉的打算。他現在已沒有什麼更大的欲望了。他一直想辦的事現在已經辦到了。長期以來,他一直是用一種完全可以忍耐的好脾氣掩蓋著一個毫無生氣的心靈,現在依靠這毫無生氣的心靈一切都完成了。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他關心的事,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是上帝還是人類。他的無所作為的情緒已經達到了一種穩定狀態。他現在對什麼都不關心了,既不關心他的肉體,也不關心他的靈魂。只不過他一定要保衛自己的生活不受到任何損害。就這麼一點表面的簡單的東西還將在他的生活中堅持下去。他的身體仍然很強健。他還活著。因此他必須打發掉每天的每時每刻的時間。這是他一生遵守的原則。這也並非出自本能上的不安:這完全是他的天性的必然產物。當他絕對孤獨地過著自己的生活時,他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從來無所顧忌,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想法。他既不相信善,也不相信惡。每一刻鐘對他來說都是一個孤立的小鳥,和總的時間完全隔離,也不受總的時間的限制。

  他住在一所用紅磚砌成的很大的新房子裡,這房子和一大堆同樣也是用紅磚砌成的建築連在一起,整個就叫做威基斯敦。威基斯敦從開始修建到現在才不過七年。原來這兒只不過是一個僅有十餘間住房的小村子,四周完全是一些剛有人開始墾殖的荒地。後來在這裡發現了一片很大的礦脈。於是在一年之內,威基斯敦便出現了,那是一大堆一排排粉紅色的看上去顯得很不真實的五個房間一套的住宅,街道純粹是醜惡的化身,一條灰褐色的碎石路,幾條用柏油鋪成的大道,中間夾著一連串的牆壁、窗戶和門洞,另外有一條用紅磚砌成的水渠,不知從何處開始,也不知引向何處。一切都沒有固定的形象,一切都沒完沒了地自相重複。街上你只是偶爾在一家房子的窗口可能看到有一些蔬菜或者油鹽醬醋,擺在那裡出賣。

  在這市鎮的中間,是一片很大的開闊的不成形狀的廣場,那就是市場。這裡地面是黑色的泥土,圍在它四周的仍是那種簡陋的、新的紅磚現在已經變髒的建築,一個小窗子又一個小窗子,一個長方形的門洞又一個長方形的門洞,無限地重複著,只是在某一個街角上,有一個裝飾得花裡胡哨的酒館,在廣場邊上很難找到的一個地方,有一面裝著深綠色玻璃的大窗子,那就是郵局。

  這地方頗有一種一片廢墟上才有的離奇的淒涼氣氛。礦工一陣陣一群群地到處遊逛著,或者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過那些柏油路前去上班,他們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活人,而像是一些幽靈。那死板的毫無色彩的街道,整個這個地方的那種單調、混亂的呆滯氣氛,讓人想到的只是死亡,而不是生活。這裡沒有集會的地方,沒有中心,沒有動脈,沒有有機的組織。它躺在那裡,像一片用紅磚胡亂迅速砌成的地基,簡直像一種皮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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