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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格德倫在他背後坐下來,當他往後搖的時候,她用兩個指頭捏住他的一綹頭髮,所以等他再往前搖去的時候,她使勁拽住他。但他完全若無其事。現在屋裡只有搖椅壓在地板上的聲音。格德倫一聲不響,像只螃蟹似的,每等他搖過來一次就抓住他的一綹頭髮。厄休拉紅著臉很有些不安地坐在那裡。她看到他皺起眉頭,越來越有些惱火了。

  最後他像一根脫扣的彈簧,突然跳起來,站在壁爐前面。

  「真見鬼,我為什麼不能搖一搖?」他兇惡地極不耐煩地問道。

  他這樣像一根彈簧似的從懶散狀態中忽然跳起來,使厄休拉覺得他很可愛。他生氣地站在壁爐邊的地毯上,眼裡露出憤怒的光芒。

  格德倫仍和她平常一樣深刻而柔和地大笑著。

  「男人從不坐在搖椅裡搖晃的。」她說。

  「女孩子從不揪男人的頭髮的。」他說。

  格德倫又大笑了。

  厄休拉感到很有趣地坐在那裡,可是她在等待著。他知道厄休拉在等待著他。這使得他的血液沸騰起來。他一定得到她身邊去,聽從她的召喚。

  有一次,他駕著輕便馬車帶她到德比去。他屬￿那種冒冒失失的工兵,他們在一家小旅店吃了午飯,然後又去逛商場,他們對任何東西都看得非常高興。他在一個書攤上給她買了一本《呼嘯山莊》。後來他們發現了一個小小的集市,她說:

  「從前我父親常帶我去坐那搖船。」

  「你喜歡嗎?」他問道。

  「噢,那太有意思了。」她說。

  「你願意現在再去試試嗎?」

  「太願意了,」她說,儘管她還有些害怕。可是,能夠去幹一件不同尋常的令人激動的事,總是對她有很大誘惑力的。

  他馬上到售票處去付了錢,然後扶著她上去。他現在除了注意他眼前所幹的事情之外,似乎把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全都忘了。對在場的其他人,在他看來全都不必在意。她本來想先不上去,可是她覺得現在離開他反而更難為情,還不如大膽上搖船上去,讓大家去看好了。他的眼睛充滿了笑意,瘦長的身子站在她面前,開始讓搖船擺動起來。她並不害怕,她只感到非常激動。他的臉開始慢慢發紅,眼睛裡閃動著激動的光芒。她抬頭看著他,她的臉好像在陽光下開放的一朵花,是那麼地光彩奪目,那麼動人。他們就這樣在那寧靜的空氣中飄蕩著,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向天空,然後又以可怕的速度降落下來。她感到非常高興。這種運動似乎在他們的血液中扇起了火焰,他們大笑著,感到仿佛全身都著了火。

  玩過搖船之後,他們又去玩旋轉木馬,以便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他扭著身子對著她騎在跳動著的木馬上,看上去老是那麼自由自在,玩得十分高興的樣子。對舊的傳統表示反感的一股熱情更使他顯得悠然自得。當他們坐在急速旋轉的木馬上,耳邊聽著留聲機放出的音樂的時候,她始終也沒有忘記過四周的人群。他和她似乎永無休止地騎著馬在群眾的面前跑過,永遠輕快、驕傲、英武地騎著馬在群眾揚起的面孔前跑過,他們是在一個更高的水平上活動,把廣大的群眾踩在自己的腳下。

  後來,他們必須離開旋轉木馬了。她感到很不痛快,感到自己仿佛由一個巨人忽然縮小得和普通人一樣,並不得不自己也混在普通群眾之中了。

  他們離開市集,回到他們自己的輕便馬車旁邊去。在走過一個大教堂的時候,厄休拉一定要進去看看,可是整個教堂裡到處是腳手架,爛磚碎瓦堆得到處都是,從牆上脫落下來的灰皮,踩在腳下撲哧發響,工人們粗俗的叫喊聲和錘子的敲擊聲在滿屋裡震響。

  在她不顧一切,在集市上,在群眾的面孔前騎著木馬奔馳了一陣以後,過去的許多她無法控制的嚮往現在又回到了她的心頭,一時間,她似乎帶著這些嚮往忽然進入了一種無比陰森的寧靜的境界。在一陣驕傲情緒之後,她需要安撫和安慰,因為驕傲和輕蔑似乎比任何東西都更能刺傷她的心。

  她發現這無比古老的陰森中充滿了從牆上剝落下來的灰皮,那些灰皮揚起陣陣塵土,使這裡充滿了陳年石灰的氣味。到處是腳手架,到處是成堆的垃圾,連聖壇上也堆滿了塵土。

  「咱們坐下來歇會兒吧。」她說。

  他們不讓任何人注意到,偷偷坐在最後一排椅子上,坐在一片陰暗之中,她觀看著砌磚工和抹灰工幹他們的肮髒、忙亂的工作。穿著長靴的工人在過道裡走來走去,用一種粗鄙的聲腔叫喊著:

  「嗨,夥計,那些抹牆腳的模子拿來了嗎?」

  從教堂的屋頂上傳來啞著嗓子的回答聲,那屋子裡的回聲使人有一種淒涼的感覺。

  斯克裡本斯基緊挨著她坐著。一切似乎都是無比的美妙,儘管她也許覺得有些可怕,整個世界仿佛已經成了一堆廢墟,而她和他卻安然無恙、無法無天地在這廢墟上胡亂爬行。他緊挨著她坐著,把身體貼在她身上,她也明確感到了他對她所產生的影響。可是她十分高興,感覺到他擠壓在她身上使她十分激動,仿佛他的存在對她就是一種動力,敦促她採取某種行動。

  在他們趕著馬車回家的時候,他緊挨著她坐著。車子每一晃動,他都有意顯得十分放肆地貼在她身上,一直等到車子再次晃動的時候,再坐直身子。一句話沒說,在她的披肩的掩蓋之下把她的手拿過來,他開始用一隻手解開她手套上的扣子,替她把手套脫下,仔細地脫光了她的手,而他卻仍然全神貫注地駕著車,仰起臉看著前面的大路。在他替她脫手套的時候,由於他的手和她的手非常輕巧地來回接觸,一種充滿性感的喜悅幾乎讓那小姑娘如醉如癡了。他的手是那麼美妙,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在那黑暗的地下世界十分熟練地拉開手套,觸摸著她的手,脫下手套,先讓她的手心,接著讓她的手指全裸露出來。然後,他用手緊握著她的手,兩隻手是那麼貼近,仿佛他的手和她的手已合而為一了。這時,他眼望著大路和馬的耳朵,全神貫注地趕著車在村子裡走過。她一直坐在他身邊,狂喜不已,臉上煥發著光彩,一種新的光線使她完全盲目了。他們倆誰都不說話。從外表看去他們倆是完全分開的,可是通過他們緊拉著的手,他和她已經完全血肉相連了。

  接著,他假裝出好像毫不在意的樣子,用一種奇怪的聲音對她說:

  「剛才坐在教堂裡讓我想起了英格拉姆。」

  「誰是英格拉姆?」她問道。

  她也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可是她知道他現在要開始談一些不該談的話了。

  「他是和我一起到查塔姆去的一個軍官——是個副官——只比我大一歲。」

  「那教堂怎麼會讓你想起他呢?」

  「噢,他在羅徹斯特認識了一個姑娘,他們常常坐在一家大教堂的角落裡談情說愛。」

  「那可太好了!」她不假思索地說。

  他們彼此誤會了對方的意思。

  「但這也有一個缺點。教堂裡的執事為這事吵開了。」

  「多麼混帳,他們為什麼不能坐在教堂裡呢?」

  「我想他們都認為這是一種對神不敬的舉動——除了你和英格拉姆以及那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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