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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可是,如果讓斯克裡本斯基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讓他儘量暴露自己,他的一切行動也總是出自自己的責任感,他不容許有人對他提出懷疑,他的孤立狀態是永遠無法改移的。

  因此,厄休拉覺得他這個人很了不起。他身心健康,對任何事都有明確的看法,一切自己做主,也只依賴自己。她在心裡對自己說,這才是一個真正的上等人,他似乎天生具有貴族的性格。

  她於是馬上就讓他作了她夢中的主人公。這裡就是一位上帝的兒子,他看見了人的女兒,並且覺得她們非常美。他不是亞當的兒子。亞當只知道一味順從,亞當不是被人連拉帶拽趕出了自己的出生地,而且自那以後,人類就一直完全像乞丐一樣到處在尋求自己的生存嗎?可是,安東·斯克裡本斯基就決不會祈禱。他自己掌握著自己的一切,但也就只管他自己,此外什麼也不管。別的人不可能真給他任何東西,也不可能從他那裡拿走任何東西。他的靈魂是屹然獨立的。

  她知道她母親和父親都很尊重他。家裡的情況現在發生變化了。有人到他們家來做客。只要有一次三個天使來到亞伯拉罕的門口,跟他打招呼,和他一起吃飯,並在他家呆下來,等到他們離開的時候,他們家從此便會變得富足了(此處所講亞伯拉罕故事見《聖經·創世記》第18章)

  第二天,她被邀請前往沼澤農莊做客。那兩個男人還都沒有回家。後來,從窗口望出去,她看到一輛輕便馬車跑了過來,斯克裡本斯基從車上跳了下來。她看到他先把身子縮成一團,然後跳下車,對著趕車的她的舅父大笑一聲,隨著就朝著她,向屋裡走來。他顯得毫無拘束,一切充分外露。他在他自己的清晰、高雅的氣氛中是完全孤立的,他非常的沉靜,仿佛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

  他這種完全依賴自己的命運的態度使他的外表顯得非常懶散,甚至有些頹喪:他很少有大手大腳的動作,坐下的時候,他懶洋洋的,似乎全身都放鬆了。

  「我們來晚了一點。」他說。

  「你們上哪兒去了?」

  「我們到德比去看我父親的一個朋友。」

  「誰?」

  這樣直率地提出問題並要求得到明確的回答,對她來說是一種不同尋常的經歷。她知道對這個人她是可以這樣做的。

  「噢,他也是一個牧師——他是我的保護人——保護人之一。」

  厄休拉知道斯克裡本斯基是一個孤兒。

  「現在你的家到底在什麼地方呢?」她問道。

  「我的家?——我也說不清。我非常喜歡我的那位上校——赫伯恩上校;另外還有我的那幾位姑媽,可是我想我的真正的家是部隊。」

  「你喜歡這樣完全獨立地生活嗎?」

  他明晰的栗色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會兒,但因為他正在考慮問題,他並沒有看見她。

  「我想是喜歡的,」他說,「你瞧我父親——噢,他始終也沒能完全適應這裡的環境。他要——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什麼——可總而言之,日子很不好過。還有我母親——我隨時都想到她對我實在好得過頭了。我簡直能感覺到她對我好得實在太過頭了——我的母親!另外我上學是那麼早。但我不得不說,外在世界比牧師們的生活圈子對我來說要自然得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你有那種像一隻小鳥被刮得迷失方向的感覺嗎?」她問道,完全搬用她剛剛學到的一句話。

  「不、不。我感到一切事情都十分稱心如意。」

  他似乎越來越讓她體會到那龐大的世界,體會到廣大的人群和他們之間的距離。這一切有如花香能把蜜蜂招來似的引誘著她,但它也使她很痛苦。

  這時正是夏天,她穿著一件棉布上衣。他第三次看到她的時候,她穿上了一件非常漂亮的帶藍色和白色條紋的衣服,衣服上配有白色的領子,還戴著一頂白色的帽子。這與她金黃色的紅潤臉色非常相稱。

  「你穿著這身衣服,我看著再漂亮不過了。」他說,把頭微微斜在一邊站在那裡,用一種研究和批評的神態欣賞著她。

  一種新的生活使她心神激蕩。她第一次深深愛上了她自己的一個幻影: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反映在他的眼中的那個小巧的影像。她必須做到和它完全一樣:她必須非常漂亮。她的思想很快就轉到穿衣服的問題上,她惟一的熱情是讓自己的外表顯得很美。她家裡的人全都帶著驚異的眼光看著厄休拉這種突然的轉變,她變得非常文雅了。她穿著那身她自己做的非常合身的棉布上衣,戴上她按自己的意願做的翻邊帽子,看上去真是文雅極了。她忽然有了一種靈感。

  在厄休拉跟他談話的時候,他顯得懶洋洋的,坐在她姥姥的搖椅裡,懶散地前一下後一下地慢慢搖著。

  「你不是很窮吧,你窮嗎?」她說。

  「你說沒有錢嗎?我每年大約有一百五十鎊的收入——所以你也可以說我窮,也可以說我很富。事實上,我是夠窮的了。」

  「可你將來會掙錢的。」

  「我將會拿到我的工資,我現在就有工資。我已經拿到委任狀了,那一來,我又可以拿到一百五十鎊。」

  「你將來掙的錢還要多,對吧?」

  「十年之後,我一年將可以掙到二百多鎊。可如果我只能靠我的工資生活,我將永遠都是很窮的。」

  「你在乎嗎?」

  「對窮在乎不在乎?現在不在乎——不很在乎,但將來我也許會在乎的。人們——那些軍官們都對我很好。赫伯恩上校對我頗感興趣——我想他是一個很有錢的人。」

  厄休拉忽然感到一陣透心涼,他打算把自己賣掉嗎?

  「赫伯恩上校結過婚沒有?」

  「結過婚了——他有兩個女兒。」

  但是她的驕傲情緒不允許她去擔心赫伯恩上校的女兒會不會想到要嫁給他。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格德倫走了進來。這時斯克裡本斯基依然懶懶地在晃動著他的搖椅。

  「你那樣子瞧著可真懶。」格德倫說。

  「我就是很懶。」他回答說。

  「你看著真像是軟弱無力的。」她說。

  「我就是軟弱無力。」他回答說。

  「你別搖了不行嗎?」格德倫問道。

  「不行——這是perpetuum mobile。(拉丁文,永動器)

  「瞧你那樣子,簡直像全身沒有一根骨頭似的。」

  「那正是我最喜歡的一種感覺。」

  「我對你這種趣味可一點兒也不欣賞。」

  「那對我來說實在太不幸了。」

  他仍然搖著他的搖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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