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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她一點也不聰明,她認為厄休拉的聰明已經夠她們兩人用的了。厄休拉什麼都瞭解,那麼她格德倫又何必去找麻煩呢?這位小妹妹通過她的姐姐,並以她為代表過著她自己的宗教生活,履行她自己對生活的職責。對她自己來說,她像一個野生的小動物一樣對什麼都不在意,也同樣毫不負責。

  當她發現她在全班成績中處於最末一名的時候,她懶洋洋地大笑著,似乎也感到很滿意,並說這樣她更安全了。她爸爸會感到痛心,或者她媽媽會非常惱火,她全都毫不在意。

  「我花那麼多錢把你送到諾丁漢去,是讓你幹什麼去的?」她父親氣急敗壞地問。

  「噢,爹,你知道,你完全沒有必要為我花錢,」她十分冷淡地回答說,「我本來就願意呆在家裡。」

  呆在家裡她覺得很快樂,而厄休拉卻不是這樣。格德倫個子很小,根本不願意出門,她呆在自己家裡就好像一個小動物呆在自己的窩裡一樣。而老注意著外界事物,一心想出外的厄休拉,呆在家裡就感到極不好受,極不舒服,簡直覺得不願意或者根本沒法再活下去。

  但不管怎樣,對她們倆來說,星期天是最偉大的日子。厄休拉也總是非常熱情地等待著這一天的來臨,認為它給她帶來了永恆的安全感。在平常日子裡,她總懷著難堪的恐懼,因為她感到有很多強大的力量對她根本不承認。她對於權威總懷著恐懼和厭惡的感覺。她感到,如果她有辦法避開和權威以及一切有權威性的力量發生衝突,那她就可以永遠為所欲為了。但要是她把這個秘密洩露出去,那她可就全完了,就會被徹底毀滅了。她永遠感到有什麼東西在威脅著她。

  這種奇怪的殘酷和醜惡的感覺隨時存在,隨時準備向她撲來,這種一般人(只有她自己是個例外)隨時都表現出來的強烈的嫉妒情緒,成了她在生活中所受到的最嚴重的影響之一。無論在什麼地方,在學校裡,在朋友們中間,在街上,在火車上,她都本能地抑制住自己,儘量不讓自己出頭露面,把自己假裝得更無能一些,因為她害怕有人會看見她的未被發現的自我,怕它被人拉住,怕它受到那個低下、平庸的大自我的殘酷和充滿仇恨的攻擊。

  現在,在學校裡她感到安全多了。她知道如何把自己放在一個適當的位置,如何在許多問題上有所保留。可是只有在星期天她是自由的。在她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的時候,她便開始感到,在她的家裡,大家對她的厭惡情緒越來越大了。她知道在家裡她是一種惹起麻煩的因素。但儘管如此,到了星期天她還是自由的,真正的自由,對自己感到自由,也就是說,沒有任何恐懼和不安的感覺。

  即使趕上風雨交加的日子,星期天也是值得慶賀的。厄休拉在星期天醒來的時候總有一種無比快慰的感覺。她自己也奇怪,她的心情為什麼那麼地舒暢。然後她才會想起來,這一天是星期天。這一天,她感到似乎在她的周圍隨處都有一種歡樂的氣氛,有一種無比自由的感覺。整個世界在這二十四小時中似乎已經停頓下來,被擱在一邊了,只有星期天的世界仍然存在著。

  在這一天,甚至家裡的那種混亂狀態她看著也十分高興。如果孩子們睡到七點還不起來,那就算是幸運。一般說來,剛一過六點,便聽到一聲鳥叫,一陣人聲,接著許多小鳥嘰嘰喳喳開始叫起來,宣佈新的一天的開始,然後是孩子們的小腳迅速在地上跑動的聲音,孩子們只穿著襯衣,到處奔跑,紅紅的腿,星期六晚上剛洗過的晶光閃亮的頭髮,潔淨的身體使他們的心靈激動起來了。

  當半裸的洗得很乾淨的孩子在屋裡到處亂跑的時候,父母當中必有一個此刻便會馬上起來,或者是又濃又黑的頭髮鬆散地披在耳邊的懶洋洋地胡亂穿著衣服的母親,或者是頭髮支棱著、襯衫鈕扣敞開著、樣子顯得很舒服的父親。

  這時,呆在樓上的姑娘們就會聽到幾乎每天都出現的幾句話:

  「當心,比利,你這是要幹什麼?」父親用他那宏亮的顫抖的聲音說;或者是媽媽的莊嚴的聲腔:

  「我可是早說過,卡西,我是不許這樣的。」

  讓人不能不感到吃驚的是,父親的聲音,儘管他一動也不動,卻響得如同打鑼一樣,而母親,儘管她的衣服到處都向外支棱著,頭髮也沒有攏上去,滿屋的孩子鬧翻天地狂喊亂叫,她卻能夠像一位皇后接見臣下似的說話慢條斯理。

  不一會兒,早飯端了上來,樓上幾個較大的姑娘也下樓去跟著大家一起亂吵吵,而那一群半裸著的孩子,用格德倫的話講,則像從後面望去的一隊天使,一會兒讓你看見幾條光著的小腿和幾個光著的屁股,一會兒又不見了。

  接著,那幾個小傢伙一個一個慢慢被抓住了,然後給他們脫下睡衣,準備給他們穿上乾淨的星期天的襯衫,可是不等人把襯衫套過那金羊毛的頭髮,那光著的小身子又已經遠遠逃開,倒在作為客廳地毯的羊皮褥子上了。這時媽媽一邊嚴厲地呵斥,一邊像掄著套索似的舉著襯衫,在孩子們後面追著,而這時儘管父親也亮開了響亮的嗓子,那光著身子的孩子卻四腳朝天倒在那大毛的羊皮褥子上,高興地大叫著:

  「我在海裡洗草,媽媽。」

  「你幹嗎讓我老拿著你的襯衫在後面追你?」媽媽說,「趕快起來吧!」

  「我在海裡洗草,媽媽,」那個打著滾的光身子的孩子說。

  「我們都說洗澡,不說洗草,」媽媽帶著她滿不在乎的奇怪的威嚴說,「我這兒拿著你的襯衫等著呢。」

  最後襯衫穿上了,襪子配成了對,小褲子扣上了鈕扣,小裙子也從背後扣上了。接著便出現了在吊襪帶問題上全都推卸責任的那種令人不安的怯懦表現。

  「你的吊襪帶哪兒去了,卡西?」

  「我不知道。」

  「那麼,去找找吧。」

  可是稍微大一點的布蘭文家的孩子誰也不拿媽媽的話當回事。當卡西爬到屋裡所有的家具下面,把她星期天的乾淨衣服全都弄得烏七八糟,使所有的人都不免為之難過之後,只得把她拉去洗洗臉和洗洗手,關於襪帶的事也就全給忘了。

  到中午,厄休拉看到卡西小姐的襪子全滑在腳背上,露出一雙髒兮兮的膝蓋,從主日學校往教堂跑的時候,她止不住憤怒已極了。

  「簡直是丟人現眼!」厄休拉在吃晚飯時大叫著說,「人家會以為我們家都是些豬狗,孩子們是從來不洗的。」

  「甭管別人怎麼想,」媽媽毫不在意地說,「我知道該讓孩子洗澡的時候就讓他洗澡,只要我自己滿意了就行。至於別人怎麼樣,我管不著。她沒有襪帶,沒法兒不讓她的襪子往下掉,既然家裡沒給她系上襪帶,這也不是孩子的錯。」

  襪帶問題在不同程度上一直是個問題,直到後來每一個孩子都穿上長裙子或者長褲子的時候,這個問題才算基本上解決。

  在那處處講究排場的日子裡,布蘭文家的孩子要去教堂必須走大路,在菜園子的籬笆外面繞一大圈,決不肯爬過那堵高牆翻過去。他們的父母也沒有規定他們必須這麼做。孩子們自己非常注意安息日的各種不容侵犯的規矩,而且彼此都毫不含糊地嚴格監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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