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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是厄休拉開過那道門,」媽媽說。他手裡正拿著一把布撣子,他一轉身就用那布撣子使勁在那小姑娘臉上打了一下。那布撣子非常髒,一時之間那小姑娘簡直呆住了。她很久一動也不動,始終緊繃著她那執拗的臉。可是她心中卻像火燒一般,不管她怎麼忍住,眼淚卻不停地流了下來,不管她怎麼強忍著,她已無法止住自己的淚水。

  不管她怎麼忍住,她終於咧開嘴作出一個奇怪的仿佛咽什麼東西似的神態,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她感到十分難堪地走到一邊去,可是她的像火燒著的心已變得十分兇狠,決不屈服。看到她走開,他馬上有一種痛苦的快意,緊接著,一陣刺心的憐憫之情很快就壓過了自己的威力所帶來的勝利感。

  「我看這是完全不必要的——你不應該用那布撣子打她的臉。」媽媽冷冷地說。

  「用撣子那麼打她一下是不會打傷她的。」他說。

  「也決不會對她有任何好處。」

  接連好幾天,好幾個星期,厄休拉都一直為這件事怒火中燒。她感到自己無法接受這一點打擊。難道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經受不了打擊,如何恐懼和畏縮嗎?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可是他現在竟會對她這樣,他是要在她最敏感的地方來刺傷她,他是要儘量叫她難堪,給她羞辱。

  她在孤獨中燃燒著的心已變得像一堆點燃的篝火。她沒有忘掉,她沒有忘掉,她永遠不會忘掉的。當她回想起她對她父親的熱愛的時候,不信任和抗議的種子,儘管被完全遮蓋起來,卻已燃燒起無法撲滅的烈火。她不再像過去那樣毫無疑問地屬他所有了。慢慢地,慢慢地,那不信任和抗議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燒著,完全燒毀了她和他的聯繫。

  她常常獨自一人到處亂跑,對一切積極活動著的東西都極感興趣。她喜歡小河和小溪。不管在任何地方發現一條奔流著的小河,她都感到非常高興。它仿佛能使她在精神上和它一起奔跑著,歌唱著。她可以在一條小溪和小河邊,在幾棵白楊樹下,一坐幾個小時,看著流水攜帶著一些從樹上落下來的枝葉,在亂石中急速地流動。有時候,幾條小魚,如在幻夢中一樣,還沒有被人看清就又消失了,有時候,有幾隻鶺鴒在水邊奔跑,有時候還有一些別的鳥跑來喝水。她忽然看到一隻翠鳥像箭一樣飛過——她馬上感到無比興奮。翠鳥是進入魔法世界的鑰匙:它是神秘世界的見證。

  可是她必須脫出這個錯綜複雜的交織在一起的幻覺世界:一個父親的幻覺(他的生活在外部世界已經有類似奧德賽的冒險經歷了);她的外祖母的幻覺,如此模糊而遙遠的現實簡直變得仿佛是神秘事物象徵的幻覺:那些在頭上戴著藍色花環的村姑,深冬的雪橇;長著黑鬍子的年輕的外祖父,婚姻和戰爭和死亡;然後關於她自己的許許多多的幻覺,什麼她是一個真正的波蘭公主,什麼她在英格蘭完全處於魔法的迷惑之下,什麼她並不真正是這個厄休拉·布蘭文;然後還有她在書中讀到的那些海市蜃樓:她必須從這個她自己的生活的五顏六色的幻覺之中逃脫出去,逃到諾丁漢的文化學校去。

  她十分羞怯,也十分痛苦。她常常咬自己的手指甲,而她的手指尖又異乎尋常的敏感,這是一種可恥的暴露。出乎一切常情之外,這思想一直佔據著她的心。她常常接連幾個小時非常痛苦地絞盡腦汁,看自己怎樣才能老戴著手套:比方對人說,她的手被燙傷了,或者讓人感到她似乎忘記脫掉她的手套了。

  因為等到她上中學以後,她就要繼承她自己的一份產業了。在那裡,所有的姑娘都是貴婦人。在那裡,她將和一些完全自由的,和自己平等的夥伴們在一起來往,所有那些猥瑣的東西將全被一掃而光。啊,她要是不再咬自己的手指甲該有多好啊!要是她沒有這麼一個污點那該多好啊!她希望做一個最完美的人——沒有任何缺點和污點,過著高尚的和高貴的生活。

  還有一件讓她感到十分悲哀的事,這就是她父親完全不能登大雅之堂。他說話仍然是那麼簡單,仿佛是一個聽差重複主人的吩咐似的。他的衣服穿得很隨便,看來極不合身。而厄休拉希望穿上華麗的袍服,經過一番盛大的儀式,再去接受她的那份新產業。

  對學校她也有一套新的幻想。女校長格雷小姐具有某種光彩奪目的女校長式的性格方面的美。這學校本身原是一位紳士的住房,陰森、寂靜的梧桐把它同那陰森的不容閒雜人來往的大路隔開,可是這裡的房舍都很寬敞,裝飾得也很漂亮,朝房後望去,你還可以看到大片的草坪和叢林,看到植物園裡的各種名樹和一片長滿青草的山坡,看到擠滿在那個窪地中的市鎮的屋頂、陽臺和它們被照在山上的影子。

  厄休拉就這樣常常獨自坐在這個提供學習機會的小山上,向下看著市鎮上的煙霧、混亂,以及它的各種生產活動。她感到十分高興。在那裡,在那文化學校裡,她認為工廠裡的灰煙不可能飄過來,因而空氣必然新鮮多了。她希望學習拉丁文和希臘文,學習法文和算術。當她第一次寫下一行希臘文字母的時候,她像一位申請工作的人填表一樣手指頭直哆嗦。

  她又爬上另一座山。這座山的山頂她還從來沒有爬上去過。她心中老懷著一種十分激動的急切情緒,希望爬上一座山看看山那邊的情景。一個拉丁動詞對她來說是一片從未探索過的處女地:她嗅到了一種非常清新的氣息;它一定是有意義的,儘管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是她慢慢明白了:它是很有意義的。當她知道X2-Y2=(X+Y)(X-Y)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真學到了一點東西,感到自己從紛忙中解放出來,進入了一種稀有的、不受限制、令人沉醉的空氣之中。她帶著無比興奮的情緒寫下她的法文練習:

  「J'ai donné le pain a mon petit frère.(我把麵包給了我的小弟弟)

  在所有這些學習中,她似乎聽到一個號角在對她的心靈發出召喚,激勵她,呼喚她走向更完美的境界。她從來也沒有忘掉她的那本棕色封面的《朗文初級法語語法》,或者她的那本鑲著紅邊的《拉丁初步》,或者她的那本很小的灰皮的代數學。這些書對她似乎總是有一種神奇的力量。

  在學習方面她很聰明,很敏銳,差不多一學就會,可是她的學習總不是那樣

  「深入」。任何東西如果她不能本能地一學就會,她就怎麼也學不進去了。於是,她對各種功課的憤怒和厭惡,她對所有的老師和女校長的惡毒的輕蔑,以及她有時表現出的那種無知的傲慢,使她變得十分可厭了。

  她是一個自由的、不受任何約束的小動物,她在表示反抗時宣稱:對她來說,世界上沒有任何法律,也沒有任何規章制度。她僅僅為她自己而存在。接著,她和所有的人進行了長時間的鬥爭,最後,在經歷了全面的反抗之後,她終於垮了下來,她感到無比淒涼,傷心地痛哭了一場。末了,在一種遭受失敗的反省之中,她終於對許多事情有了她過去不曾有過的理解,從此她變得更聰明,但也更憂鬱了。

  厄休拉是同格德倫一道去上學的。格德倫是一個羞怯、安靜但又什麼都不在乎的孩子,她個子很小,遇事總朝後躲,或者想方設法重新逃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中去。她似乎本能地避免一切接觸,專心一意地自行其是,專心一意去追求一些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的尚未成形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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