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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後來,她發現逃避的辦法是很簡單的,那就是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她可以趕快到文化學校去,把這裡的小學校,這裡的這些可憐的老師,把她曾經想愛,結果卻無法相愛,因而她永遠也無法原諒的菲利普斯家的人全都丟開。她對於那些猥瑣的人物有一種本能的恐懼,簡直像小鹿怕狗一樣。由於自己的盲目,她根本沒有辦法正確地估價和評論任何人。她只能認為每一個人幾乎都是和她一樣的。

  她總是用她自己家的人:她父親和母親,她外祖母和她舅舅們作標準,來衡量別的人。她愛她父親,因為他的舉止言行是那麼簡單,而同時又有一個使她既無比喜愛又非常恐懼的根深蒂固的堅強的靈魂;她愛她母親,因為她是那麼簡直有點離奇地把金錢、傳統和畏懼全都不放在心上,她屹然獨立,和任何人都沒有聯繫,把整個世界根本不放在眼下;她愛她的外祖母,因為她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有一個非常廣闊的天地完全以她為中心。所有的人都必須達到這些標準,才能成為和厄休拉交往的人。

  所以,在她開始是一個十二歲小姑娘的時候,她就非常喜歡突破這人煙稀少的科西澤的狹窄的圈子。科西澤之外是那麼廣大,那裡居住著許許多多她一定會喜愛的真正的驕傲的人。

  每天早晨搭火車去上學,她必須在八點差一刻的時候就離開家,每天回到家裡總是在下午五點半以後了。這情況使她很高興,因為房子太小、太擁擠。整個家裡簡直是一個風暴的活動區,你根本無處藏身。讓她去照管其他孩子,使她更感到厭惡已極。

  家裡完全是一個風暴的活動中心。孩子們都很健康,整天打鬧,媽媽只要他們身體強健就行。厄休拉稍大一點以後,把這種情況看得像一場可怕的夢。後來,她看到一張魯本斯的畫,滿紙都是橫七豎八的光屁股的小娃娃,畫的名字叫「多產」,她不禁渾身一哆嗦,從此對這個詞感到厭惡已極。還是一個孩子時候,她就已經體會到生活在一大堆孩子中間,生活在這種多產的肮髒、火熱的環境中是一種什麼滋味。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就極反對她母親,強烈地反對她母親的態度,她要求有某種精神生活和莊嚴氣派。

  遇上天氣不好,整個家裡簡直變成了一個猴子窩。孩子們在雨裡跑出跑進,跑過廚房裡的石板地,一直跑到黑沉沉的紫杉樹下的小水潭邊去,根本不管收拾房子的女傭人在一旁抱怨怒駡;孩子們全擠在一張沙發上,孩子們亂踢著鋼琴,弄得那裡簡直成了一個馬蜂窩。孩子們在地毯上打滾,一個個四腳朝天,兩個孩子搶一本書,把書扯成兩半,像小鬼一樣無處不在的孩子們偷偷跑上樓去,要找到我們的厄休拉,在她的臥房門口低聲喊叫,抓在門環上打秋千,神秘地叫喊著「厄休拉!厄休拉!」要把鎖上門躲在裡面的那個姑娘叫出來。一切簡直毫無辦法。鎖著的門引起了他們的神秘感,必須打開門讓他們看看,以破除他們的好奇心。於是這些孩子們全圍住她,圓睜著兩眼各自提出很多問題。

  所有這一切媽媽看著都感到非常高興。

  「讓他們吵吵鬧鬧總比讓他們生病好。」

  可是姑娘們一個個慢慢長大,也就一個個輪著撥兒感到苦惱。厄休拉現在已經超越了安徒生和格林兄弟的階段,她開始喜歡《國王歌集》(丁尼生的作品)和浪漫主義的愛情故事了。

  美麗的伊萊恩,可愛的伊萊恩,

  阿斯托拉的百合般的美人,

  她住在向東的高塔頂端的閨房裡

  守護著朗斯洛特(阿瑟王的騎士)神聖的寶盾。

  她對這首詩多麼喜愛啊!她多少次倚在她臥房的窗子上,肩頭披著她黑色的粗壯的頭髮,臉上露出熱情的狂喜,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教堂裡的院子,以及此刻在她眼裡已經變成帶閣樓的城堡的那個小教堂,從那個閣樓中,朗斯洛特馬上就要騎著馬走出來了。他將一邊騎馬前進,一邊向她揮手,讓他紅色的斗篷在紫杉樹和曠野之間飄動著:而她,啊,她,卻仍只能被孤獨地關鎖在高高的閣樓中,洗擦著那可怕的盾牌,為它編織出一個無比精美的套子,等待著,等待著,永遠等待在高塔之中。

  正在這時候,樓上忽然出現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接著門外出現了清脆的耳語聲和門栓發出的吱吱聲,接著,比利激動地說:

  「門鎖上了——門鎖上了。」

  接著就出現了敲門聲,以及用孩子的膝蓋撞門的聲音和孩子氣的急切的叫喊:

  「厄休拉——我們的厄休拉?厄休拉?唉,我們的厄休拉?」

  沒有回答。

  「厄休拉!唉——我們的厄休拉?」現在她的名字被大聲喊叫了。但仍然沒有回答。

  「媽媽,她根本不理,」門外傳來響亮的喊叫聲,「她已經死了。」

  「走開——我沒有死。你們要幹什麼?」那姑娘憤怒地問道。

  「把門打開,我們的厄休拉,」外面是可憐兮兮的喊叫。一切全完了。她聽到樓下女僕清洗地板時在地下拖過水桶的聲音。這時孩子們一窩蜂似的擁進臥室裡,問道:

  「你在幹什麼?你幹嗎把自己鎖在屋裡?」

  後來,她弄到一把教區房子的鑰匙,於是她就躲到那裡去,拿著幾本書坐在一個什麼麻袋上。她在那裡又開始做另一種夢了。

  她是這裡一位老貴族的獨生女兒,她能夠施行魔法,一天接一天在狂喜中度過。她或者像幽靈一樣在這陳舊的古老的房舍中遊蕩。或者沿著那沉睡的廊子跑來跑去。

  這時她發現有一件事使她十分悲傷,她的頭髮顏色太深了。她必須長著金黃色的頭髮,雪白的皮膚,她對她那一腦袋黑毛感到十分痛苦。

  沒有關係,等她長大以後,她可以去把它染了,或者到太陽中去曬,直到把它曬得又淡又漂亮。這期間她老戴著一頂用真正的維也納花邊做成的白色的漂亮帽子。

  她沿著外面的廊子一聲不響地跑來跑去,在那裡,身上鑲著珍珠的蜥蜴躺在石頭上曬太陽。在她的影子落在它們身上的時候,它們還是一動也不動。在那完全寂然無聲的環境中,她聽到泉水的淙淙聲,並嗅到一大團一大團一動也不動的玫瑰花的香味。她就這樣東飄西蕩,雙足踩著美妙的想像蕩著,飄過河水和一群群天鵝,飄到那無比富麗的花園中去,在那裡,在一棵大橡樹下,四腳併攏地躺著一隻滿身斑點的梅花鹿,幾隻棕黃色的小鹿偎依在她的身邊。

  啊,這只梅花鹿正是她所熟悉的那一隻。因為她是一位魔術師,這鹿將會和她講話,就像太陽會講話那樣會對她講許多故事。

  後來,由於她一向毫不在乎,對什麼事都漫不經心,有一天她忘了把那間房子的房門鎖上,於是孩子們都跑了進去,凱蒂劃傷了指頭大哭大叫著,比利把一把鋒利的鑿子砸得缺缺凹凹,把許多東西都給弄壞了。這一來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媽媽的不滿倒是很快就結束了。厄休拉又把那門鎖上,認為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可是不久她父親拿著那些被弄壞的工具走了進來,他緊皺著眉頭。

  「是誰他媽的把那門給打開了?」他憤怒地叫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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