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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我知道你爸爸已經淹死了,」她懷著一種奇特的恐懼感說。

  那一夜,水越漲越高,直到最後廚房裡的水壺都從爐臺上給沖走了。布蘭文太太獨自坐在樓上的窗口,她不再喊叫了。男人們都忙著救出水裡的豬和牛。他們弄了一條船來接她。

  天亮的時候,雨住了,在一片可怕的劈劈啪啪和嘩啦啦的水聲之上,又出現了滿天的星斗,接著東方出現了一片魚肚色,天快亮了。在黎明的玫瑰色天光之下,她看到大水朝外面流去,緩慢地流動著,所有的建築也慢慢從水裡露出來。小鳥開始懶散地鳴叫著,仿佛由於黎明的清冷,聲音有些沙啞。不久,鳥的叫聲顯得越來越輕快了,向遠處的田野望去,可以看到運河堤岸的一個巨大的缺口。

  布蘭文太太從這個窗口走到那個窗口,觀看著外面的洪水。有人已弄來了一隻小船。天越來越亮,水面再也看不見那片紅光,白天已經來臨了。布蘭文太太從房前走到房後,一刻也不放鬆地全神貫注地向外看著,看著那慘淡的春天的早晨。

  她看到了她丈夫的牛皮外衣在水裡,因為這時水沖著他的屍體正流過菜園子的籬笆邊。她對船上的人叫喊,她很高興終於找到了他。他們把他從泥巴中拖出來,但沒有辦法把他弄到船上。弗雷德·布蘭文跳到齊腰深的水裡,半抱半拖地把他父親的屍體從水里弄到大路邊上。他的頭髮和鬍子裡滿是稻草、樹枝和爛泥。那青年像一隻被打傷的野獸大聲幹嚎著,蹚著水向前走。母親不再打擾任何人,獨自在窗子前面哭泣。

  大夫來了。可是他已經完全死了。他們把他弄到科西澤安娜的房子裡去。

  當安娜·布蘭文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她把頭一仰,轉動了幾下眼珠,仿佛有什麼東西伸過頭來要咬她的脖子。她把頭向後仰著,她的思想幾乎進入了一種睡眠狀態。自從她出了嫁,自己做母親以來,從前做姑娘時的生活她已經完全忘卻了。現在,這忽然出現的驚恐威脅著要衝進她的內心深處,一舉而掃除梗阻其間的這漫長的日子。她又回到了還是個十七、八歲小姑娘的時候,充滿了對她父親的熱愛。所以她現在只好往後縮著,逃開眼前的驚恐,死命抓著她當前的生活。

  只是當他們把他已死的身軀弄到她屋裡來的時候,她看到他穿著一身被水浸透的濕淋淋的衣服,仍是從市集上回來時穿得整整齊齊的一身打扮,渾身透濕,一動也不動,她這才真正體會到那突然襲來的驚恐,感到害怕了。他現在已變成一動也不動、水淋淋的一堆失去知覺的東西了,而在過去,她卻一直把他看作是力量和堅強的生命的象徵。

  她幾乎是帶著極大的恐懼情緒開始脫掉他身上的衣服,脫掉和他這個富有的農民身份很不相稱的那一身趕集時穿上的衣服。孩子們都已被送到牧師家去,屍體安放在客房的地上。安娜開始迅速地給他脫衣服,把他身上的錶鏈和印章等各種小東西都濕淋淋地堆在桌子上。她丈夫和那個女僕在一旁幫忙。他們把死者的衣服脫淨,並給他擦洗乾淨,然後把他放在床上。

  他的模樣顯得很高貴,十分安靜地躺在那裡。他被淹死的時候也顯得非常安詳,現在他整整齊齊地躺在那裡,不可侵犯,無法接近。在安娜看來,他具有不可接近的男性的威儀,具有死神的威嚴。這使她不禁肅然起敬,幾乎有幾分高興。

  媽媽莉迪亞·布蘭文也走過來看了看這令人神往的不可侵犯的死者的身體,看到死亡,使她的臉馬上顯得非常蒼白。他現在和無限躺在一起,已經變成某種絕對的東西,不可能再加以改變,也不可能對他再進一步有所瞭解了。她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他是一個威嚴的抽象的存在,只不過暫時顯現了一下;他是絕對的,神聖不可侵犯的。現在誰還能對他提出什麼要求,誰還能談到他,談到他這個從生到死的轉化過程中偶一顯露的人呢?不論生者還是死者都不能再對他提出任何要求了。他既是前者也是後者,他就是他自己,不容侵犯,也不容任何人接近。

  「我曾和你共同生活過,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同樣屬￿永恆所有。」莉迪亞·布蘭文說,她體會到自己的孤單,打心裡都變得冰涼了。

  「活著的時候我沒有能完全瞭解你。現在你居於崇高的死者的地位,更非我所能瞭解的了。」安娜·布蘭文懷著敬畏的心情,簡直有點高興地說。

  最受不了的是死者的兒子。弗雷德·布蘭文臉色煞白,兩手緊握著拳頭,他看到他父親這樣的下場,心裡充滿了憤怒和仇恨,另外他更椎心泣血地希望他父親還活著,希望還能看見他,聽到他說話。他簡直無法忍耐。

  湯姆·布蘭文直到出殯的那天才回家來。和平時一樣,他仍然很穩重,不動聲色。他吻了吻臉色依然十分陰沉,讓人難以理解的母親;和他的弟弟握了握手,但根本沒有抬頭看他,他看到了那個鑲著黑色把手的大棺材。他甚至還念了念棺材上的牌子:「沼澤農莊的湯姆·布蘭文。生於——。死於——。」

  這個年輕人的漂亮的沉靜的臉顯出十分可怕的樣子,皺起了眉頭,可是沒多久它又變得跟原來一樣安詳了。棺材被抬到教堂裡去,喪禮的鐘聲不時敲響著,哭喪的人頭上都戴了用白花做成的花圈。母親,那位波蘭婦女,帶著一張陰暗的、失神的臉扶著她大兒子的胳膊走著。他還像過去一樣的漂亮,他的臉一動不動,似乎還有點高興的樣子。弗雷德和安娜走在一起,她的樣子仍顯得那麼奇怪,那麼動人;他卻露著一張像木頭一樣的毫不妥協的發呆的臉。

  只是後來,厄休拉在花園裡紅醋栗樹叢邊跑過的時候,卻看到她舅舅湯姆穿著一身黑衣服直著身子站在那裡,他舉著緊握拳頭的兩手,緊繃著臉,嘴唇向後咧著露出牙齒來,仿佛他正要做出一個可怕的微笑,那樣子完全像一隻受傷的痛苦不堪的野獸,他的身體不停地抽搐著,像喘著氣的狗一樣。他面對著一片開闊的地方抽搐一陣,停了一會兒,接著又很快地抽搐一陣,可是他的臉卻始終不變,露著簡直像野獸一樣痛苦的表情,牙齒全露在外邊,鼻子緊緊地皺在一起,眼睛呆呆地看著前邊,顯然什麼也看不見。

  厄休拉看著非常害怕,馬上就溜走了。後來當她舅舅湯姆又進屋裡來,臉色顯得非常莊重和沉靜的時候,他簡直仿佛是故意裝著心情很沉重,裝著很悲傷,她注視著他的安靜漂亮的臉,仔細回憶著剛才他那副痛苦的樣子。可是她看到他的鼻子相當大,包著透明的皮膚很像俄國人的鼻子,她還記得他那修剪得很整齊的小鬍子下面的那排牙齒,既小且尖,中間還都露著縫。在他這非常高雅的神態後面,她可以看到他那簡直像野獸一樣的近於腐敗的氣質。她感到有些害怕。自此以後,她每次再見到他總止不住要想到他那可怕的近似野獸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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