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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他對她媽媽說聲「再見」,馬上就又走了。厄休拉現在幾乎不敢再讓他吻她了。可是她卻又非常希望他吻她,希望嘗到那點不愉快的滋味。

  在葬禮期間和葬禮之後,威廉·布蘭文簡直像發瘋似的愛著他的妻子。這次死亡事件使他十分震動。可是死亡以及和死亡有關的一切似乎都只不過進一步激起了他對他妻子的瘋狂的、無法抗拒的熱情。她似乎是那麼離奇而動人,她簡直要讓他神魂顛倒了。

  她讓他和她睡在一起,似乎早在等待著他,她也想他。

  外祖母在紫杉農舍呆了一陣,等待人們把沼澤農莊重新收拾一番。然後她仍然回到她自己的屋子裡去,神色安定,仿佛一切都很好。弗雷德全力投入了清掃農莊的工作。他父親死在那裡,只不過使這個地方似乎顯得對他更為親切,也更不可改移地屬他所有了。

  早就有一種說法,布蘭文家的人一般都是暴死的。除了湯姆之外,所有別的人幾乎把這看成是很自然的事。可是弗雷德性情執拗,對這事始終也不能妥協。他永遠也不能寬恕冥冥中的一種什麼力量,如此殘暴地殺害了他的父親。

  父親死後,農莊上顯得十分安靜。布蘭文太太卻始終心神不定。她根本不可能再像過去一樣,黃昏時候獨自一人安靜地坐著,白天裡她總是站起來彷徨不定地東跑幾步西跑幾步,似乎她一定要上什麼地方去,可又不很肯定該往哪兒走。

  人們常看見她穿著她那件小毛衣在花園裡閒逛。她還常常爬上馬車,坐在她兒子身邊,擺出一副孩子氣的、熱情而又可怕的臉,觀望著農村的田野或者市鎮上的街道,仿佛所有那些東西都變得對她很陌生了。

  安娜的孩子們,厄休拉、格德倫和特裡薩每天都經過花園門口去上學。每當她們走過的時候,外祖母總讓人把她們叫過來,留她們在農莊吃晚飯。她喜歡讓這些孩子陪伴她。

  對她的兒子們,她簡直有些害怕。她能看出他們陰鬱的熱情和願望,以及他們的不滿。她實在不願意再看到這些東西了。甚至弗雷德的那雙藍色的眼睛和寬大的下巴頦也使她感到很心煩。大家心裡全得不到安寧。他有他自己的需要,他需要愛情,強烈的愛情,而他卻得不到它。可他為什麼要去麻煩她呢?他為什麼要去對她講他的不安、痛苦和不滿呢?她已經太老了。

  湯姆倒是更能克制一些。他一直顯得十分平靜。可是他卻使她甚至更為苦惱。在他的眼睛裡,她所看到的只是一個令人精神瓦解的黑暗的深淵,還有他對她迅速的一瞥,仿佛她能夠救他,仿佛他要透露出自己的全部心事來了。

  老人有什麼辦法救助年輕人呢?年輕人必須去找年輕人。到處永遠是風暴!到了現在,她難道還不能遠離開生活,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獨自去安靜地躺下嗎?可是不能,隨時總有陣陣巨浪向她沖來,在它們的障礙前撞得粉碎。隨時她總是被糾纏在紛擾、憤怒和激烈的情緒之中,無盡無休,無盡無休,永不停息。而她卻希望能夠脫開身。她希望最後能獲得自己的心情舒暢和安寧。她不願意她的兒子們再強迫她聽一些關於情欲和求愛的殘酷的老故事,講一些不滿足的男人深藏在心中的對女人的憤怒。她希望自己已經超出了這一切。可以去享受老年人的安寧和平靜了。

  她一輩子從來也沒有幹過多少活,所以她現在也只是常常站在花園門口,看看那為數不多的來往行人。一看到孩子總是使她感到高興,她口袋裡常常裝著蘋果或者各種糖果。她喜歡看到孩子們對她微笑。

  她從來沒有到她丈夫的墳上去過。她談到他的時候絲毫也不動感情,似乎他仍然還活著。有時實在忍不住的悲哀也使她淌下幾滴眼淚,但很快她又恢復了正常,完全和她平時一樣顯出很快樂的樣子。

  遇上下雨天,她總呆在床上。她的臥房就是她的世外桃源,她可以在這裡躺下來,凝神默想。有時候弗雷德給她念一點書。可是那對她沒有多大意義。她有她自己永遠做不完的夢,而且始終還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她需要時間。

  這時她的主要朋友是厄休拉。這小姑娘和這位年滿六十整天沉思默想的老太太似乎有一種共同的語言。在科西澤,到處是各種活動和熱情,一切都似乎是圍繞著熱情的支柱在活動著。在厄休拉之後,一共又有了四個小孩子,都是一幫小娃娃。這些小生命隨時彼此之間都在那裡進行衝擊。

  所以,對那個最大的孩子來說,外祖母床邊的安寧氣氛簡直是可遇難求的了。在這裡,厄休拉簡直仿佛是來到了一片安寧的天堂裡的國土。在這裡,她自己的存在對她本人也變得無比簡單而美妙了,仿佛她已變成了一朵鮮花。

  每逢星期六,她就一定要到沼澤農莊來,而且每次手裡總捏著一件小禮物,或者是用彩色紙條編成的小墊子,或者是在幼兒園做手工時做的小籃子,或者是用鉛筆畫的一隻小鳥兒。

  每當她出現在門口,現在已經顯得很老卻更有權威的蒂利一定會伸長脖子,看看是誰來了。

  「噢,是你來了,是嗎?」她說,「我想著我們也該見到你了,我的天哪,你帶來的這個小花環可真了不起!」

  讓人奇怪的是,湯姆·布蘭文已經死去了,蒂利卻在沼澤農莊上保持了他的精神。厄休拉常常把她和她外祖父聯繫在一起。

  今天這孩子帶來了一個很小的用石竹花做成的花環,裡面是白色的石竹花,外面卻有一圈紅色的花瓣。她為她的這個工藝品感到很驕傲,由於驕傲,因此顯得有些羞怯。

  「你姥姥在床上呢,你要是上去就把你的鞋擦乾淨,也別像一隻火箭似的嗵地就沖了進去。我的天哪,這花環做得多麼漂亮!這完全是你自己做的嗎?」

  蒂利輕手輕腳地把她引到姥姥的臥房門邊,這孩子帶著她平常所具有的那種猶豫的奇怪神態走了進去。她姥姥在床上坐著,穿著一件很小的灰色的毛衣。

  孩子一聲不響在床邊磨蹭著,手裡舉著那個花環。她孩子氣的眼睛裡閃著光。姥姥的灰色的眼睛也閃著同樣的光。

  「多麼漂亮!」她說,「這花環你做得多麼漂亮!這束花真是太可愛了。」

  厄休拉把花環塞進她姥姥手中說,「我特意為您做的。」

  「一些農民在家裡做的花環也都是這樣的,」姥姥說,用手摸摸那紅色的花瓣,並用鼻子聞聞。「完完全全就是這樣紮得緊緊的!她們做這種花環是為了戴在頭上——她們把花梗編在一塊兒,然後她們就戴上這種花環,穿上她們最好的裙子,到處去遊玩。」

  厄休拉馬上就想像著自己已進入了那故事中的境界。

  「您過去也在頭上戴這種花環嗎,姥姥?」

  「我做姑娘的時候長著一頭金黃色的頭髮,顏色有點像卡蒂的頭髮。那會兒我還有過一個用藍色的小花朵做的花環,一種大雪後才開的小花,藍得可愛極了。咱們家的那個車夫安德雷總是把這種花先給我摘來。」

  她們就這樣閒談著,然後蒂利給她們拿來兩杯茶。在沼澤農莊有一個帶著金色花的綠色茶杯是專門給厄休拉用的。除茶以外,蒂利還給她們拿來一點黃油麵包和一點水芹,整個氣氛是那麼奇特和美妙。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吃得津津有味。

  「姥姥,您怎麼有兩個結婚戒指?您一定得戴兩個嗎?」那孩子問道,她看到了她姥姥放在茶盤邊露著青筋的有如象牙一般的手。

  「因為我有兩個丈夫,孩子。」

  厄休拉想了一下。

  「那您就得把兩個戒指都戴著嗎?」

  「是的。」

  「哪個戒指是我姥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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