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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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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車轅吊起來,取下車燈。當他從十分熟悉的、堆滿車架和車軲轆的車棚中走出去的時候,外面的水一浪接一浪有力地沖在他的腿上,他搖晃了幾下,差點倒下。 「哎,這是他媽的怎麼啦!」他說,瞪著眼看看那到處是水的黑夜。 他朝著水流來的方向走去,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他心裡充滿了驚奇。他一定得過去看看這水是從哪兒來的。儘管他已經感到腳下的土地似乎慢慢滑走了,他仍繼續向前走,搖搖晃晃地朝著堤下的池塘那邊走去。他倒感到很高興。水不過到他的膝蓋,可是那水卻很有力量地推著他。他滑了一下,簡直有點暈得要吐了。 他感到一陣恐懼,使勁拼命抓住他手裡的燈,他搖晃著身子,向四處張望。水沖著他的腳前進,他有些發暈,他不知道該朝哪邊走了。水面上出現了一圈圈的漩渦,整個黑夜似乎也變成了一圈圈的黑浪。處在四面攻擊的中心,他幾乎站不穩了,他恐懼地搖晃著身子。他心裡明白,他可能要倒下了。 在他正掙扎著的時候,水裡有件什麼東西絆住了他的腿,他因而馬上倒了下去。很快他就覺得憋得喘不過氣來,他在那令人窒息的恐懼中掙扎著,鬥爭著,摔打著,可總是越陷越深,無可挽回地陷下去了。在和窒息進行的無法訴說的鬥爭中,他仍然極力掙扎著,想讓自己脫出身來。可是他還沒能完全站起來,就又朝著更深的地方摔去。有個什麼東西在他的頭上砸了一下,他頓時感到渾身無力,接下去他便進入一片黑暗之中。 在那絕對的黑暗之中,那個失去知覺的淹在水中的屍體被水沖著向前滾去,雨還在下,很快他被淹死的地方便已完全平靜了。棚子裡的牛睡醒覺站了起來,狗也開始發出了叫聲。而那無知覺的被淹的屍體浸在一片黑暗之中被動地被向前沖去。 布蘭文太太醒來以後,細聽著外面的動靜。以一種超自然的敏感,她聽見了外面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所出現的一切活動。她又很安靜地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接著她走到窗前。她聽到了陣陣雨聲和很深的水的流動聲。她知道她丈夫就在外邊。 「弗雷德,」她叫道,「弗雷德!」 從遠處的黑暗中傳來一陣大片的水向低處沖去的殘暴的轟隆聲。 她走下樓去。她不能理解這水是從哪裡來的。走下臺階來到廚房裡,她的腳下已經是一片水。廚房裡已經被水淹了。這水是從哪裡來的?她無法理解。 水在廚房裡流出流進,她光著腳到處去察看。大門外的水嘩嘩地流著,她感到有些害怕,接著有什麼東西撞在她的腳上,那東西纏在她的腳上了。這是一支趕車的馬鞭,桌上放著從車上卸下來的坐墊和口袋等等東西。 他已經回家來了。 「湯姆!」她叫喊著,簡直對自己的聲音感到有些害怕。 她打開門。水帶著可怕的聲音嘩嘩往裡流。到處是流動著的水,是一片流水聲。 「湯姆!」她喊著,穿著睡衣舉著一支蠟燭站在那裡,對著黑暗,對著門外的洪水,大聲喊叫。 「湯姆!湯姆!」 她傾聽著。弗雷德穿著褲子和襯衫在她後面出現了。 「他在哪裡?」他問道。 他看看外面的洪水,接著又看看他母親。她穿著睡衣,顯得個子很小,像是個什麼小妖怪似的讓人感到害怕。 「上樓去吧,」他說,「他准是在馬棚裡。」 「湯——湯姆!湯——湯姆!」老太太用一種拖長的,動人心魄的極不自然的聲音叫喊著,那聲音簡直讓她兒子渾身冰涼。他很快穿上他的長靴和外衣。 「上樓去吧,媽媽,」他說,「我出去看看他在哪兒。」 「湯——湯姆!湯——湯——湯姆!」這個小老太太尖厲的非人的聲音不停地叫喊著。但是從那一片黑暗中傳來的只有水聲,不安的牛群發出的哞哞聲和狗的吠聲。 弗雷德·布蘭文拿起馬燈朝外邊的水裡走去。他母親站在門洞裡的一把椅子上看著他往外走。現在到處是水,到處是流動的水,在他的馬燈下面閃閃發光。 「湯姆!湯姆!湯——湯姆!」她的拖長的不自然的喊叫聲在黑夜中震響。這使得她兒子連脊樑骨都涼透了。 而現在,父親那已失去知覺的被淹死的身體正在房子下面,在一片黑色的水的推動下朝著大路邊漂去。 蒂利也起來了,在睡衣外面加了一條裙子。她看到她的女主人趴在椅子上,向開著的門外張望,桌子上放著一支蠟燭。 「天老爺保佑!」這個老女僕叫喊著說,「運河決口了,堤岸被衝開了,咱們可怎麼辦!」 布蘭文太太看著她兒子和那盞馬燈,沿著一條較高的土道走到馬房裡去。接著她看見一匹馬的黑色影子:接著她又看到她兒子把馬燈掛在馬房的牆上,並借助微弱的燈光看到他卸下了那匹母馬的轡頭。母親還看到那匹馬的閃著光的臉,在馬廄的門口晃了幾下。馬廄現在還沒有被水淹,可是外面的水正洶湧地往屋子裡流。 「水越來越高了,」蒂利說,「老闆回來了嗎?」 布蘭文太太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 「他在那兒嗎?」她用一種傳得很遠的顯得很可怕的聲音叫喊著問。 「沒有,」從黑夜中就傳來這麼一句簡單的回答。 「那你到處去找找他。」 他母親的聲音幾乎讓這個青年要發瘋了。 他把馬拴上,然後關上馬棚的門。他蹚過地上的水劈劈啪啪地往回走,手裡的馬燈搖晃著。 那個無知覺的被淹死的屍體現在正在房子旁邊一段最深的水中流過。弗雷德·布蘭文朝他媽媽走去。 「我到車棚裡去看看,」他說。 「湯——姆,湯——湯——姆!」那個強大的非人的聲音繼續喊叫著。弗雷德·布蘭文的血液幾乎都要凝住了。他感到十分憤怒。他氣得渾身發僵。她幹嗎要這麼叫喚?她那樣子簡直讓他受不了: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衣,蹲在門口那把椅子上,簡直像個小妖怪似的讓人害怕。 「他已經把馬從車上卸下來了,所以他不會發生什麼問題的。」他裝作十分正常地咕噥著說。 可是他一走下車棚就陷在一英尺多深的水中。他聽到遠處嘩啦嘩啦的流水聲,運河已經決口了,水現在已越來越深。 那輛車倒安然無恙,可是哪裡也找不到他父親的影子。這年輕人蹚著水向池塘邊走去。水已經淹過他的膝蓋,打著漩推著他前進。他向後退了幾步。 「他在那兒嗎?」母親發瘋一般的叫喊聲又傳了過來。 「不在,」他簡單地回答說。 「湯——姆——湯——湯——姆!」於是又傳來了那非人世所有的刺人心魄的叫喊聲,那聲音似乎非常高,似乎是一種純粹的超自然的聲音。弗雷德·布蘭文聽著十分厭惡。這聲音簡直要讓他發瘋了。它簡直像是用一種非常可怕的腔調唱出來的歌聲。 屋裡的水越來越多了。 「你最好上畢比家去,讓他和阿瑟都一塊來,再告訴畢比太太,把威爾金森也找來。」弗雷德對蒂利說。他逼著他母親上樓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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