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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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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厄休拉眼裡,他始終是一個浪漫的令人十分喜愛的人物。他常常給她帶來十分精美的禮物:一盒在科西澤從來沒有見過的高級糖果,或者送給她一把頭髮刷子,或者一面鑲著珠寶的細長的鏡子,這些東西全都閃閃發光、無比精美;或者他還會送她一串很小的未經琢磨的紫晶、蛋白石、多角石和石榴紅串起的項鍊。他能很隨便、很流暢地講許多外國語,他的天性又是那麼柔和,那麼討人喜歡。儘管這樣,他卻永遠是一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局外人。他不屬任何地方,不屬任何社會。安娜·布蘭文自從結婚以後,和她父親的親密關係就沒有再繼續下去了。就在她結婚的那天,這種關係便已被拋棄。他和她都有意接觸得更少了,安娜回家時也總是去找她媽媽。 可就在這時候,這位父親就這樣死去了。 這件事發生在厄休拉剛滿八歲的那一年的春天,他,湯姆·布蘭文,在一個星期六早晨趕車去了諾丁漢的市場。臨走時他曾說他也許很晚才能回來,因為他要去看一場戲,然後還要去參加一個會。他家的人都知道,他會去痛痛快快地玩一玩的。 那個季節經常下雨,天色也非常陰沉。到了晚上,開始下起了傾盆大雨。弗雷德·布蘭文感到很不舒服,他仍和平常一樣一直呆在家裡。他非常不安地吸點煙,看點書,耳朵老聽著屋子外邊雨水的嘩嘩聲。這個風雨淒涼的夜晚忽然使他失去了依據,使他變得飄浮不定起來。他意識到他自己,意識到他需要一些什麼東西,而且意識到他現在簡直不能算是活著。他仿佛感到他的生活沒有根了,他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安穩地呆下來。他夢想著到外面去跑跑,可是他的本能告訴他,換一個地方也不可能解決他的問題。他需要某種變化,某種生活上的變化,可是他不知道怎麼才能得到它。 現在已經變成一個老女人的蒂利走過來告訴他,雇工們剛才回來吃晚飯,說外面場院裡到處都是一片水。他聽了完全沒有在意。可是他實在痛恨這種雨淋淋的淒涼的世界。他一定要離開沼澤農莊。 他媽媽已經上床了。最後他合上書本,頭腦空空的,帶著陰鬱和憤怒的醉意走上樓去,又帶著陰鬱和憤怒的醉意把自己關鎖在睡眠中了。 蒂利把幾雙拖鞋放在廚房的爐火前面烤著,然後也上床去,留著大門沒有上鎖。很快這農莊被完全掩埋在一片黑暗中,掩埋在大雨之中了。 到十一點的時候,雨還在下。湯姆·布蘭文站在諾丁漢的天使旅店的院子裡,扣著他外衣的紐扣。 「噢,好啊,」他十分高興地說,「這麼大的雨我見過。來吧,傑克(馬名),小夥子,來吧——這才是好樣的,傑克,瞧你這大肚子,不管你吃了多少,反正你是灌得夠飽了。來吧,小夥計,咱們還是回到咱們那古老的農莊去吧。噢,我的天啊,今晚上的雨怎麼這麼大!這陣雨之後什麼火山也甭想再爆發了。嗨,傑克,我的漂亮的年輕小夥子,咱倆誰會當諾亞(據聖經載,洪水來臨之前聽從上帝的指示帶領全家得以躲脫那次災禍的一個祭司)呢?看樣子仿佛各處的攔水壩都崩開了。照這樣下去,鴨子和各種水禽就要做世界之王了——那會兒也會有和平鴿、橄欖枝等等。快站起來吧,大姑娘,站起來吧,咱們不能在這兒呆上一夜,儘管你那麼想也不行。我敢說,這大雨,要不讓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們全喝醉了才他媽的怪呢。嗨,傑克——這陣雨是把你沖明白了些呢,還是沖得更糊塗了?」他對他自己說的笑話不禁大笑起來。 每當他喝醉了酒要去駕車的時候,他總感到很難為情,一定要對他所趕的馬抱歉幾句。他那抱歉的心情使他顯得很滑稽,他知道他已經不能筆直地走路了。但儘管如此,不管他的頭腦多糊塗,他的意志還始終僵硬地時刻保持著警惕。 他爬上馬車,駕著車走出了旅店的大門。那匹馬還真行。他穩穩地坐在那裡,任憑雨點打在他臉上。他沉重的身體在一種睡眠狀態中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的注意力只有一個中心點還不停地在閃著亮光,其餘的全是一片漆黑了。他把他的最後一點注意集中于讓車不要偏離他所十分熟悉的那條道路。這條路他太熟悉了,完全憑著意志力他嚴密地注視著。 他大聲跟自己講著話,由於情緒不安,說話還特別咬文嚼字,仿佛他十分清醒似的。那匹馬在密集的雨點下匆匆向前走著。他一直不停地看著車燈前面的雨絲,看著陰暗的馬背上的微弱的光亮和路旁迅速飛過的籬笆。 「這麼個夜晚連狗都不應該出門,」他大聲對自己說,「看來天馬上要晴起來了,要不是,那才他媽的怪呢。路上倒了十幾車爐灰還真頂用。照這樣下去,這些煤灰都給沖到陰曹地府去了,啊,這是我們弗雷德的看法,也許是。在這種問題上他比誰都看得遠。我看不出你要去管這些事幹嗎。爐灰給沖到陰曹地府去,然後再沖回來,我也不管它。我想有一天它又會被沖回來的。天下事全都是這個樣。雨水落下來不過是為了再飄到天上去變成雲彩。他們都這麼說。今年地球上的水不管比哪一年也不會更多。大家都這麼說,夥計,你懂嗎?今天的水比一千年前的水也不多什麼——而且也不少一點。你沒有辦法把水給用掉。辦不到,我的夥計,它根本不理睬你。你想把它消耗掉,它化成一陣氣飛跑了,它還把一隻手摁在鼻子上譏笑你。它變成了雲彩,然後又化作雨落在好人和壞人的頭上。我還弄不清我到底是算好人還是算壞人呢?」 當車子歪在一個深溝裡的時候,他忽然完全清醒了。他清醒地知道他現在是在趕路。他已經完全失去知覺走了很長一段路了。 可是,最後他來到大門邊的時候卻一下歪了下來,晃了幾晃,他使勁抓住了車身。他下到幾英寸深的水中。 「操他媽!」他生氣地說,「這該死的水真他媽操蛋。」 他牽著馬蹚水走進大門裡,他現在已經醉得十分厲害,完全靠過去的習慣盲目地活動著。走到哪裡都是水。 通向住房和農舍的走道上倒是幹的。在他沉醉後的朦朧中,黑夜似乎到處發出一陣陣奇怪的吼叫聲。他搖搖晃晃地,幾乎是糊糊塗塗地把車上裝的東西和坐墊等都搬到屋裡去,扔在地上,然後又出去照顧他的馬。 現在他已來到家裡,簡直成了一個夢遊人,他的活動隨時都可能停止下來。他非常小心謹慎地把馬拉上一段土坡,牽進車棚裡去。那馬直往後退,不肯往棚子裡走。 「這是啥毛病,」他打著嗝說,仍然向前走。他現在又已在水裡走著,那馬一邊走一邊濺起大片水花。現在,除了車燈照亮了眼前的一片波紋之外,到處是一片漆黑。 「啊,這他媽的可要命了,」他說,走進了到處是五六英寸深的水的車棚。可是他倒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使他感到很有趣。想到車棚裡竟會有半英尺深的水,他禁不住大笑了。 他把那匹母馬推進車棚去。那馬顯得非常煩躁。自己現在竟然站在水裡卸馬,他覺得十分可笑。他所以覺得可笑,還因為這大水弄得那馬有些驚慌不定了。「這有什麼關係,這算得什麼,這麼一點水淹不死你的!」等他把車一卸完,那馬就匆匆走到馬槽邊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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