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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可是,他總喜歡那孩子在他身邊,在他的膝前玩耍。她是真正屬￿他的一片光明,她始終在他的黑暗中遊玩著。他總把木棚子的門拴上,有時通過他自己的第二感覺知道她要來了,他便感到十分滿意,心情馬上安靜下來。當他單獨和她在一塊的時候,他不希望她注意到他,和他講話。他希望過一種沒有思想的生活,僅僅讓她在他的意識前面晃動。

  他常常一聲不響地走進木棚裡去。那孩子有時就會推開棚子的門,看著他卷起袖子在燈光之下工作。他的衣服胡亂披在身上,像是披著一些布料。在內心深處,他的身體卻正圍繞著一種完全屬￿他自己的,孤立的,具有很大靈活性的力量。厄休拉從她還是個很小的孩子的時候,就記得他的小胳膊的樣子,那胳膊長滿了黑色的細毛,非常靈巧,用一種敏捷的,讓人注意不到的,始終藏在沉默中的動作,在木凳上工作著。

  她走進木棚子門裡的時候總要呆一會兒,等著他注意到她的來臨。他轉過身來,輕輕皺一下他的黑色的彎曲的眉毛。

  「嘿,你來了,嘁嘁喳喳小姐!」

  他走過去把門關上,現在呆在這充滿木頭的香味、鉋子、錘子或者鋸木聲的棚子裡,她感到非常快樂,而她也可以像一個正在幹活的工人一樣保持沉默。她專心一意地在刨花和一些小木塊中玩著,她從來不去碰他:他的腳和腿就在她身邊,但她決不走過去。

  當他夜晚上教堂去的時候,她也喜歡跟在他後面跑。如果他必須一個人先去,他也會把她抱過牆來,讓她慢慢跟去。

  當他們把教堂大門關上,獨自呆在雄偉、陰暗、空蕩蕩的大廳裡的時候,他們也感到無比高興。她看著他點燃風琴上的蠟燭,等著他開始練習各種曲子,這時她便會像一個圓睜著眼睛在黑暗中自己玩耍的小貓一樣,到處跑著玩。連接在鐘錘上的繩子從老高處拖下來,一直拖在地板上,厄休拉老是想抓住紅白色或藍白色的繩子圈。可是她總也夠不著。

  有時她媽媽來,要把她弄走,這時這孩子就會非常怨恨。她強烈地仇恨她母親這種表面的權威。她希望強調她自己的獨立性。

  可是,她父親有時殘酷得讓她感到十分驚愕。他讓她在教堂裡到處玩,把許多腳凳、禱告書和跪墊全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讓她像花叢中的蜜蜂一樣在那些東西中間玩耍,耳邊不停地響著風琴的聲音。這種情況常常可以連續好幾個星期。管教堂清潔工作的女人越來越生氣,最後終於對布蘭文開始攻擊,有一天,她像一個女妖似的向他猛衝過來了。他感到非常氣惱,恨不得把這個老女人的脖子給扭斷。

  但結果他只是大發脾氣地跑回家去,對厄休拉叫喊著說:

  「你這個淘氣的小猴子,你在教堂裡玩,不到處把東西弄得亂七八糟的不行嗎?」

  他的聲音像貓叫一樣顯得十分嚴肅,眼睛裡已經沒有那個孩子了。她痛苦而恐懼地躲到一邊去。這是怎麼啦,這情況夠多麼可怕?

  媽媽這會兒幾乎是以一種超然的神態慢慢轉過身來說:

  「她什麼事幹得不對了?」

  「什麼事?她以後再也別上教堂裡去了,她把什麼東西都搞壞,一切都搞得亂七八糟。」

  這位太太慢慢轉動了幾下眼珠,耷拉下她的眼皮。

  「她把什麼東西搞壞了呢?」

  他也說不清。

  「剛才威爾金森太太跟我大吵大鬧,」他大聲說,「說了一大堆她幹的好事。」

  他在說到她時用的那個充滿憤怒和厭惡的「她」,使得厄休拉感到痛苦已極。

  「你讓威爾金森太太到我這兒來說說,她到底幹了些什麼,」安娜說,「這些事應該先讓我聽聽。」

  「並不是因為這孩子幹了些什麼,」媽媽接著說,「讓你發這麼大脾氣,而是那個老女人跑來找你談話,讓你受不了。可是在她對你進行攻擊時,你又沒有能力對她反擊,你這就把脾氣帶到家裡來發。」

  他慢慢地一聲不響了,厄休拉知道他做得不對。在外在的這個更高的世界中,他是不對的。這孩子慢慢體會到一種不屬￿哪一個個人的世界。她知道在那裡她媽媽永遠是對的。可是她心裡仍為她的父親感到不安,她希望他在他那陰森的充滿性欲的世界中永遠是對的。可是他現在生氣了,他又進入到那陰森的殘酷的沉默之中。

  那孩子依然到處跑,對生活充滿了興趣。她外表很安靜,但心裡充滿了喜悅。她並不注意所有的事情,也注意不到許多變遷和變化。今天她會在草地上找到雛菊,明天落下的蘋果花會把地面鋪成一片白,而她卻會同樣高興地在上面跑著玩。然而不久後,鳥兒又會在櫻桃樹梢啄食櫻桃了。她的父親又會從樹上扔下櫻桃來,扔在她身邊,到處都是。又不久,田野裡又堆滿稻草了。

  她不記得過去曾經發生過什麼,將來又會怎樣,外邊的事情每天都在那裡發生著。她永遠是她自己,外在世界的事情都是些偶然事件。甚至她母親,對她說來,也是偶然出現的:不過碰巧這情況延續了很長時間罷了。

  在她的孩子的意識中,只有她父親佔據著某種永恆的地位。他回來的時候,她模糊地記得他當時是怎麼走的,他離開家的時候,她模糊地想著她一定會等他回來。至於她母親,她從外面回來只不過表明她回來了。她沒有任何理由把她離去的事和她聯繫起來。

  父親的回家和出門可是這孩子老不能忘記的一件事。他回來了,便似乎有某種東西在她的思想中覺醒起來,她似乎在想望著什麼。他脾氣不好,或者生氣或者疲勞的時候,她也完全知道:這時她就會感到不自在,老是安不下心來。

  只要他在家裡,那孩子就感到心裡很踏實,感到溫暖,仿佛呆在陽光下感到無所欠缺。他如果離開了,她就感到頭腦昏昏然,把什麼事都給忘了。即使在他咒駡她的時候,她想他比想到她自己還要更多一些。他是她的力量,是她的更大的自我。

  厄休拉剛過三歲的時候,她媽媽又生了一個小妹妹,後來她們姐妹倆,格德倫和厄休拉在一起的時間就比較多了。格德倫是一個很沉靜的孩子,她常常一個人一玩幾個小時,沉浸在她喜歡玩的一些玩具中。她長著一頭棕色的頭髮,皮膚又白又嫩,為人出奇地沉靜,仿佛沒有任何個人主見,而事實上她一旦下定決心,她的意志是無比堅強的。從一開頭,什麼事她都讓厄休拉領頭,然而,她自己有她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所以看著她們倆在一塊兒玩讓人覺得實在有趣。她們像兩個小動物一同出去遊玩,可是實際上誰也沒有把對方放在心上。格德倫是媽媽最喜歡的孩子——只不過安娜的生活被最小的一個孩子佔據了。

  這麼多人成了他的負擔,壓得這個青年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在他的辦公室裡有他的工作,那些工作他是憑著他的意志力在那裡幹的。他對教堂還有他的那番沒有任何結果的熱情;他還有三個年紀幼小的孩子。此外,這段時間他的健康情況也不很好。所以他臉色很壞,脾氣也很暴躁,在家裡常常惹得人人討厭。這時家裡人就會告訴他去幹他的木刻,或者上教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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