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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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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和幼小的厄休拉之間慢慢出現了一個奇怪的聯盟,他們彼此都很瞭解。他知道那孩子始終是和他站在一邊的,可是在他的思想上,他並沒有把這當一回事。她總是替他說話,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儘管她還只不過是一個很小的孩子,他卻依靠她作為他生活的基礎,依靠她的支持和她的同情。 安娜仍然沉浸在母性的強烈的出神狀態之中,她永遠很忙,常常弄得很煩躁,可是永遠處於那母性的出神狀態之中。她似乎正生存於她自己的花果繁茂時期,太陽也仿佛以加倍的力量照在她身上。她皮膚紅得發亮,眼睛裡充滿了具有強烈生殖力的陰影,她的棕色頭髮鬆散地掛在她的耳朵兩邊。她看上去顯得無比富饒,沒有任何需要她負責的事情。沒有什麼責任感讓她感到不安。至於外界的公共生活,在她看來簡直連半文錢也不值。 至於布蘭文,才剛剛二十六歲就發現自己已經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一個老婆,像田野中鮮豔的百合一樣,完全自得其樂地生活著;而他卻不能不感到壓在身上的責任重擔,他完全被這種負擔拖累住了。正是在這個時候,他的孩子厄休拉才極力和他站在一邊。甚至她才只是一個四歲的小娃娃的時候,在他生起氣來,大喊大叫,弄得滿屋子人都很不痛快的時候,她也是和他站在一起的。他的叫喊使她感到痛苦,但她感到這似乎不是他的本來面目,她希望這一切馬上過去,她希望很快再恢復和他的正常關係。在他很不愉快的時候,那孩子總想到他心裡有什麼極不痛快的事,因而盲目地做出反應,她的心總是追隨著他,仿佛他和她有某種特殊的聯繫,有某種他無法表現出來的愛情。她的心也始終懷著它的愛情,堅持不懈地追隨著他。 可是那孩子不可能不模糊地感到她自己的渺小和無能,可悲地感到自己起不了什麼作用,她什麼事也幹不了,她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她不可能對他有任何重要性。這種思想從一開頭就使她萬分苦悶。 然而,她卻始終像一個跳動著的指南針隨時都追隨著他。她的全部生命便是靠她對他的知覺,對他的存在的體會指引著。她始終反對她母親。 她父親是她的意識開始覺醒的黎明。可是他覺得,她本來也可以和別的孩子,和格德倫,和特裡薩,和凱瑟琳一樣,整天和花朵、小昆蟲和一些玩具在一起,除了一些引起她注意的具體的事物之外,便不再另有自己的存在了。可是,她父親和她太接近了。他用手抓住她,使勁把她摟在自己胸前,因而使這個孩子在從無意識進行過渡的過程中,被痛苦地驚醒了,她圓圓地睜著一雙什麼都看不見的眼睛,在她還不知道如何觀看的時候醒了過來,她覺醒得太早了。她太早地被人喚醒,在她還是一個極小的娃娃的時候,她父親就把她緊緊摟在懷裡,她沉睡著的心被他的一顆更大的心所激勵,被他為了愛情,為了得到滿足使她緊貼著他的身子的熱情給喚醒,並對它提出了一塊磁石隨時提出的要求。她極力掙扎著,作出了陰暗不明的模模糊糊的反應。 農村的穿著是十分隨便的,厄休拉小時候經常穿著一雙木底鞋到處劈劈啪啪地跑著,在她的很厚的紅布衣裳外邊罩一件藍色的外衣,一塊紅色的頭巾兜過她胸前在她後背系著,就這樣她和她父親一塊兒上菜園子裡去。 他們一家都起得很早,他每天早晨六點就開始在菜園子裡鋤地,八點半他就上班了。厄休拉一般都跟著他在菜園子裡幹活,儘管她總離他稍稍遠一些。 有一年的復活節,她幫他種土豆,這是她第一次幫他幹活兒。許多年後那情景還一直生動地留在她的腦子裡,成為她早年的記憶之一。他們在天剛亮不久就出門了,冷風在不停地吹著,他把他的舊褲子塞進長統靴裡,他沒有穿外衣,也沒有穿坎肩,襯衫袖子在風裡飄動著,他的臉紅紅的像沒有睡醒似的。他一干起活兒來便似乎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個子又高又瘦,看上去還是一個青年,厚厚的嘴唇上長著一排黑色的鬍子,淡棕色的頭髮披在額頭上。在天剛濛濛亮的時候,他便獨自在菜園子裡幹活了,他那孤獨的神態簡直讓那個孩子著迷了。 冷風越過碧綠的田野吹過來。厄休拉跑過來,看著他拿著下種的竹扡在準備好的土地上,這邊插一扡,又一步跨過去在那邊插一扡,把繃緊的底線拉直,不讓翻起的土塊給壓著,接著那鋥亮的鐵鍬一下下哢哧哢哧地響著,朝著她移動過來,在這邊新的鬆軟的土地上又挖出了一條溝。 他把鐵鍬插在地上,直起身子。 「你要幫我幹點活嗎?」他說。 她從她的小毛線帽子下面抬頭看著他。 「來吧,」他說,「你可以幫我把土豆芽放進去,你瞧——就這樣——讓這些小芽兒像這樣朝上站著——隔這麼遠一棵,你瞧見了。」 他迅速地彎下腰去,把發芽的土豆穩妥地放在鬆軟的土坑裡,讓它們各自孤獨地呆在冷冷的泥土中。 他遞給她一小籃子土豆,然後大步走到那壟地的另一頭去。她見他彎著腰一路朝她幹過來。她感到很激動,對這情況很不習慣。她往坑裡放進一塊土豆,把它擺弄來又擺弄去,要讓它端端正正地呆著。有些土豆芽兒讓她給弄斷了,她感到害怕。一種責任感像捆著她的一根繩子使她十分激動。她禁不住恐懼地抬頭看看那根被埋在泥土下面的繩子。她父親離她越來越近了,老彎著腰越來越近。她在一種責任感的逼迫之下把一塊塊的土豆匆匆放進冰冷的泥土中去。 他已來到她的身邊。 「別放得這麼近,」他說,在她放的土豆上面彎下腰,拿出一些,把其餘的重新安排一番。她站在一邊,感到一個孩子的無能而痛苦恐懼萬分。他對什麼也不細看一看,只是充滿了信心。她的確想做點事情,可她沒有那個能力,她站在一旁觀望著,她的小藍外衣在風中飄動,她那紅色的羊毛頭巾拴著的兩角在她的背心上劈啪地拍打著。接著,他走過這一壟來,毫不留情地用鋒利的鐵鍬把所有的土豆都給埋上了。他對她完全沒有在意,只是一心幹活,現在在她之外,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 她站在那裡,無可奈何地和他的世界糾纏在一起。他繼續幹著他的活兒。她知道她沒有辦法幫他的忙。感到有點絕望,最後她轉身走開,沿著菜園裡的路跑去,遠遠離開他,越來越遠地離開他,忘掉了他和他的工作。 他發現她不在了,馬上開始想念她,想念她那紅色毛線帽子下面的小臉,想念她那在風中飄動的藍色的外衣。她跑到一個小溪邊,那裡有一股很小的流水在一片青草和亂石中淙淙地流淌,她非常喜歡那個地方。 當他走到她身邊的時候,他說: 「你可沒給我幫多少忙。」 那孩子呆呆地看著他。由於她自己感到很失望,她的心已經很沉重。她癟了癟嘴,一句話沒說。可是他沒有注意到,他馬上走開了。 她繼續在那裡玩,因為越是在她玩著的時候,她失望的心情越是沉重。她害怕工作,因為她不可能和他一樣幹活。她意識到在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個很大的距離。她知道她沒有力量。成年人可以按自己的意願幹活的能力使她簡直感到神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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