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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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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她長大了一點的時候,他有時毫不顧惜地看著她穿著小紅裙子爬過一步步階梯,危險地搖晃著,有時摔倒在地,自己爬起來再向他匆匆跑來。有時候她喜歡坐在他的肩膀上,有時候她寧願和他牽著手走,有時候她用雙手抱著他的腿呆一會兒,然後獨自向前跑去,這時,他和她在一起似乎也變成了一個孩子,跟在她後面咿咿呀呀地叫著。他那時還只不過是一個又高又瘦毛毛糙糙的二十二歲的小夥子。 他給她做出了她的搖籃,她的小椅子,她的小凳子,她的高椅子;有時他兩手提著她一下把她拋到桌子上去。他還用一個舊桌子腿給她刻了一個小木頭人,在他刻的時候,她在一旁觀望著叨叨說: 「給她做上眼睛,爹,給她做上眼睛!」 於是他就用刀給她刻上一雙眼睛。 她非常喜歡打扮自己,因而他有時繞著她的耳朵拴上一根棉線,下面拴上一個藍珠子給她作耳環。有時這耳環是一個紅珠子,或者是一個金珠子,或者一顆很小的珍珠。有時,他晚上回家的時候,看到她仰著頭非常嚴肅的樣子坐在那裡,他就會走過去對她說: 「那麼你今天是戴上了你的鑲金的珍珠耳環了,是嗎?」 「是的。」 「我想你今天是見過女王了吧?」 「是的,我去見過女王了。」 「噢,她講了些什麼?」 「她說——她說——『你可別把你那漂亮的白衣服弄髒了。』」 他總是把菜盤子裡最好的東西給她吃,把那些東西喂進她紅潤的小嘴裡。他有時用果醬在她的黃油麵包上做上一個小鳥:這樣她吃起來就感到特別有味了。 把吃飯的家什刷乾淨以後,那個女用人就走了,於是全家人就能過得更自由一些。在一般情況下,布蘭文總幫著給孩子們洗澡。當他讓一個孩子坐在他膝頭上,給她脫衣服的時候,他總是跟她討論許多問題。有時,他那樣子真像是在討論什麼重大問題,或者什麼道德倫理觀念。接著,忽然間她看到房子旮旯兒裡滾著一個玻璃球,於是她不再聽他講話,匆匆跑了過去。她過去拾到玻璃球後總是遲遲不肯回來。 「快回來,」他說,安心地等待著。她忙著她自己的,根本不予理睬。 「快回來。」他用一種下命令的口氣重複說。 她止不住偷偷笑笑,仍然假裝正在忙著什麼。 「你聽見了嗎,小太太?」 她無比高興地大笑著,對他轉過臉來。他連忙跑過去,從地上把她一把揪過來。 「是誰剛才不聽話來著!」他說,用兩手使勁揉搓她,在發癢的地方撓她。她非常開心地大笑著。她喜歡他這樣依靠自己的力量,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她。他是那麼強大,簡直成了高得她沒法看清的力量的高塔。 有時候,孩子上床了,他和安娜由於沒有什麼事可幹,就坐在那裡天南地北地瞎聊。他很少看書。任何作品如果能吸引住他,那它對他就變成了火辣辣的現實,仿佛是他窗子外面的另一種景象。而安娜在看書的時候總是跳著看看書裡講了個什麼故事,這樣她就覺得很夠了。 所以他們倆就常常這樣隨便閒聊著。真正有關他們倆的關係的一些問題,他們都感到沒法談。他們的話語不過是他們共同保持的沉默中的偶然現象。他們在一起談話的時候,總是談一些張家長李家短的瑣事,她現在不願意做女紅了。 她有時坐在那裡高興地沉思著的時候,那神態顯得非常美麗,仿佛她的心變得一派通明了。有時候她也會大笑著轉向他,給他講一些那天白天曾發生的無關緊要的事情。他聽到後也會笑一笑,彼此議論幾句,然後便又沉入始終存在於他們之間的十分具體的沉默之中。 她很瘦,可是精力充沛,氣色也很好。她可以整天什麼也不幹,就那麼離奇而懶散、莊嚴地坐在那裡,簡直和皇后一樣無憂無慮,對什麼都毫不在意而又充滿了信心,在這種情況下她只會感到無比幸福。他們之間的關係儘管說不清,卻是十分牢固的。這就使得任何第三者都不能不靠後一些。 自從她認識他以來,他的面容始終沒有任何改變,只不過顯得比過去更嚴肅一些罷了。他的臉又紅又黑,不大像一般人的臉,可是卻有一種很強烈的十分引人注意的光彩。有時,他們倆的眼神相遇了,從他的眼睛裡發出的一道黃色的閃光常會使得一片黑暗像電光一樣掠過她的意識,這時他的臉上便會露出一點奇怪的微笑。她這時則會懶懶地把眼光移開,接著合上眼睛,仿佛受到了催眠一般。然後,他們倆同時進入那強有力的黑暗中去。他具有一個年輕的小黑貓的氣質,整天忙著自己的事,從不被人注意,可是他的存在本身慢慢總會抓住別人的心。他就這樣偷偷地強有力地抓住了她。他的叫喊並非對她而發,而是呼喚著她心中的什麼東西,那東西從她的無意識的黑暗之中作出了微妙的回答。 所以他們倆總是在一片黑暗之中,熱情,像閃動著的電光,永遠在一天的背面進行活動,從來不進入到光線之中。在光亮的地方,他似乎就想睡覺,什麼也不知道了。當黑暗讓他完全自由的時候,只有她能夠認識他,在黑暗中他能夠用他閃著金光的眼睛看清自己的意圖和自己的各種欲望。這時,她仿佛被符咒迷住了,這時,她便會用她靈魂的一次輕輕的跳躍回答他那尖厲的深深透入人心的呼喚,這時黑暗已驚醒過來,像充電一樣,充滿了一種無人知曉的無比深刻的含義。 現在他們彼此已經十分瞭解了。她是白天,是白天的光亮;他是陰影,陰影被暫時放在一邊了,可是那陰影裡卻充滿了無比強烈的情欲。 她慢慢學會既不怕他也不恨他,而只是讓他充滿她自己的心靈,把自己交給他那在白天始終隱藏著的黑色的情欲的力量。如果有什麼東西在生活中,在有意識的生活中和她作對,或者威脅著她,別具深意地轉動幾下眼珠已經成了她慣常的作法。仿佛她現在已脫離開普通人的意識,進入了某種出神的狀態。 所以,他們在光明中一直保持著分立的狀態,而在濃密的黑暗中結婚了。他擁護她白天的權威,最後更把它看作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而她在整個黑暗中全部屬他,屬他的令人喜悅的催眠般的親昵。 他的全部白天的生活,全部公共生活都只是一種睡眠狀態。她希望獲得自由,讓自己屬白天。他對白天的工作卻避之惟恐不及。吃過午茶之後,他就躲到棚子裡去幹他的木工活或者木刻。他現在正在修整那補過多次的破舊的講臺,需要讓它恢復原來的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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