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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在教堂外面到處是生命。那生命已經多到非教堂所能包容的地步。他想到上帝,想到那天在他頭頂上的那藍色的蒼穹。它可真是偉大而自由。他想到了希臘人的祭壇的廢墟,它似乎是一座廟宇,可是直到它倒塌,並和天空、綠草、風混在一起的時候,它從來都不能說是一座真正的廟宇。

  但是他仍然熱愛教堂。作為一種象徵,他熱愛它。他為了它試圖代表的東西而注意它,不是為了它所真正代表的東西。他仍然熱愛它,他的花園牆那邊的小教堂仍然吸引著他,他給它以充滿熱情的關懷。可是他去看它只是為了管理它,保存它。對他來說這是一件古老神聖的東西。他隨時關心那裡的每一塊石頭和木頭結構,他經常去幫著修好那裡的風琴,修補一些破損的木刻,並幫著修好教堂的家具。後來,他變成了唱詩班的領唱。

  他的生活改變了它的重心,變得更為表面化了。他始終沒有能夠變得真正能說會道,能夠充分表達自己的意志,他只能按照舊的形式繼續生存下去。可是從精神上說,他可說是尚未被創造。

  安娜現在全神貫注在她的那個孩子身上,她讓她丈夫願意怎麼幹就怎麼幹去。她現在十分願意儘量推遲向不可知的現實探索的活動。現在有了這個孩子,她的可以感知的最近的未來就是這個孩子。如果她的心靈沒有能表現出自己的意志,她的子宮卻已經表現了。

  和他的住房相鄰的那個教堂對他變得非常清靜和可愛了。他尊重它,把它完全放在自己的管轄之中。如果他沒有什麼新的活動,他可以緊抱著這種古老的可愛的禮拜形式而感到歡樂。他完全熟悉這個很小的粉刷的教堂。他沉溺在這陰暗的氣氛中,又獲得了自己的生命。他願意像一顆沉入水中的石子一樣,讓自己沉溺在這教堂的寧靜之中。

  他走過他的花園,一小步一小步地爬上牆頭,進入那教堂的寧靜與和平之中。在那沉重的大門在他身後嘎嘎響了幾下之後,他的腳便在那過道中發出了回聲,他的心也和那動人的柔情和神秘的寧靜發生了共鳴。像一個原打算幹件什麼事,結果沒有達到目的半途而廢的人一樣,他也多少感到有些羞怯。

  他很喜歡點燃風琴上的蠟燭,一個人坐在那微弱的光線中,練習幾支禱告時需用的聖歌和別的曲調。粉刷得很白的拱道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之中,風琴和腳踏鍵發出的聲音,在教堂遠處的永遠不變的寧靜中逐漸消失。遠處的高塔發出一陣微弱的鬼怪一般的回聲,接著那音樂聲又一次響亮地勝利地向遠處飄去。

  他不再為自己的生活煩惱了。他放鬆自己的意志,一切全都聽之任之。他和他妻子之間的關係,雖然不是一切,卻也是一件大事。她真可說是已經征服了他,她讓他等待著,守候著,等待和守候著。她和那個孩子以及他自己,他們是一體。風琴奏出了他表示抗議的心聲。當他摁著那風琴的琴鍵時,他的靈魂卻躺臥在黑暗之中。

  對安娜來說,那孩子就是她最高的幸福和她的一切。她的一切欲望現在都暫時停息了。在這個孩子面前,她感到非常幸福。這孩子有點過於嬌嫩,餵養她很有些費事。可是她從沒有想過她會死去。這是一個很嬌弱的孩子,因此她有責任讓她強壯起來。她不怕費盡一切力氣,這孩子是她的一切。她的全部思想全被這孩子佔據了。她是一個母親。摸一摸這新生的小身子,新生的小胳膊、小腿,聽聽她在一片寧靜中發出的細微的哭喊聲,對她就已經完全夠了。在這孩子的哭喊和嗚嗚聲中,她聽到了未來。當她讓孩子吃奶的時候,她是在自己的手中掂量著未來的歲月。滿足的情緒和對未來的憧憬在她的心中發芽,使她生氣勃勃,強壯有力,整個未來都在她的手中,在這個女人的手中。在這個孩子剛剛十個月的時候,她又懷了孩子。她似乎正處於生命繁殖的風暴之中,她簡直每時每刻都在忙於生殖。她感到自己像大地一樣是萬事萬物的母親。

  布蘭文整天在他那個教堂裡忙著,他演奏風琴,訓練唱詩班的孩子們唱歌,還在主日班教一些年輕的孩子。他也感到非常快樂。每當他星期天去給那些孩子上課的時候,他總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歡欣的感情。他隨時都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他從未探索過的秘密,因而無比興奮。

  在家裡,他伺候著他的太太,為這個小小的女權社會服務。她也很愛他,因為他是她的孩子們的父親。而且她始終對他懷有強烈的肉體上的熱情。他已經不再希望對她擁有精神上的權威並管制她,甚至也不再要求她對他的有意識的公共生活表示尊敬了。他依靠她對他的肉體上的愛情簡單地生活著,他盡力為這個小小的女權社會服務,喂孩子,幫著做一些家務,再不去考慮他的尊嚴和重要性了。可是他這樣放棄自己的權力,完全依靠興趣孤立地生活著,卻使他顯得有些不真實,變得完全無足輕重了。

  安娜從沒有公開為他表示過驕傲。可是很快她變得對公共生活完全不感興趣了。他不是那種大家所謂的具有男子漢氣概的男人。他不喝酒,不抽煙,也不把自己看得有多麼了不起。可是他是她的男人,他要是對自己的男性權力不感興趣,必然就使得她在他們共同生活的那個世界中處於至高無上的地位了。從肉體關係上講她熱愛他。他也能完全使她滿足。他總是單獨行動,遇事又總是聽從別人指揮。一開頭,這使她很不高興,外在世界似乎對他完全無足輕重。如果用外在世界的眼光看他,她就止不住要對他嗤之以鼻。可是她的這種嗤笑很快就變成了一種尊敬。她尊敬他,因為他能這樣簡單而完善地伺候她。更重要的是她喜歡給他生孩子。她也喜歡做許多孩子的母親。

  她不能理解他,不能理解他那奇怪陰森的憤怒,和他對教堂的那種虔誠的熱情。他所感興趣的實際是教堂的建築;可是他的靈魂似乎正熱切地追求著什麼東西。他不惜費盡力氣擦淨教堂裡的每一塊石頭。修好每一塊木板,隨時調整風琴的琴鍵,要讓唱詩班的歌聲盡可能達到完美的境界。他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使教堂裡的一切和教堂裡的各種儀式都能井井有條;他要把這神聖的建築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並盡可能使禮拜的形式接近完美。在他的臉上,以及在他緊張的行動中,常有一種略感不安和緊張的神態,他像一個明知對方對自己不忠但仍熱愛著的情人,他的愛情似乎因此更為強烈了。教堂是虛假的,可是他卻因此更對它百倍關心了。

  白天,他在他的辦公室裡工作,他讓自己始終處於懸浮狀態,他完全失去了存在。他機械地工作著,一直到回家的時候。

  他火熱地愛著那個黑頭發的小厄休拉,他一直耐心地等待著這孩子會懂事起來,現在她是完全被她媽媽獨佔了。可是他的心卻躲在黑暗中等待著,他的機會總會來到的。

  慢慢地,他終於學會對安娜更為聽話了。她強迫他在精神上接受了她的那一套法令,至於細節如何全讓他自己去決定。她跟他身上的魔鬼進行了一番鬥爭。由於他的無法解釋的莫名其妙的憤怒情緒,她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一到那種時候,他便似乎完全暈頭轉向,而且一陣黑風吹來,仿佛把和他有關的一切全都吹得無影無蹤了。她可以感到,她自己以及一切東西都被他消滅盡淨了。
  起初,她總是和他進行鬥爭。夜裡遇到這種情況他常會跪下去向上帝禱告。她呆呆地看著他的趴伏著的身體。

  「你幹什麼跪在那裡,裝出一副作禱告的樣子?」她生氣地說,「你認為一個人像你那樣滿肚子氣鼓鼓地,還能禱告嗎?」

  他仍然一動也不動地跪在床邊。

  「這太可怕了,」她接著說,「純粹是裝模作樣,你現在假裝著在禱告什麼呢?你是假裝著向誰禱告呢?」

  他仍然一動也不動地呆著。難堪的憤怒在他胸中翻騰,他簡直感到他的整個身體快要四分五裂了。他在生活中似乎永遠在和自己較著勁兒,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突然出現這種陰森、複雜的憤怒情緒,這時他簡直恨不得把一切都毀滅掉。那時她總和他進行鬥爭,他們的鬥爭真是可怕,有時候真是在玩命。那期間,他們之間的狂熱情緒也是那麼陰森可怕。

  可是慢慢地,她已經學會怎樣更好地愛他了,學會有時暫時把自己擱在一邊。而且每當她感到他的脾氣又要發作的時候,她完全不去理睬他,她只顧去幹她自己的事,而讓他呆在他自己的世界中。這樣結果倒非常好,最後他不得不跟自己進行一番嚴肅的鬥爭,希望能再回到她的身邊去。因為最後他已經慢慢知道,他如果不能回到她身邊,那他就跟活在地獄中差不多了。所以,他不得不對她力求順從,她也害怕看到他眼睛裡那種緊張的醜惡的情緒。於是她又對他如膠似漆,轉眼間,完全任其癲狂了。這時他會對她的熱愛表示無限感激,並變得十分謙虛。

  他自己搭了一個木頭棚子,在裡面修整教堂裡被毀壞的東西,所以現在他有許多工作要做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教堂,木刻,公司裡的工作,都要花費他很多時間。要是他沒有自己的某種限制,沒有忽然間兩眼漆黑的狀況該會多好啊!到最後他總不能不對它讓步。他必須屈從於自己的不足,這是他生命中的缺陷。甚至他自己也極希望弄清楚他忽然大發脾氣的根本原因,以便事先有所準備。可是,由於後來她對他越來越溫柔,他的脾氣也就不像原來那麼大了。

  有時,他非常安靜地坐在那裡,臉上露著空虛的微笑,這時安娜幾乎可以從他的微笑中看出他的痛苦。他知道自己的局限性,知道在自己生命中有某些尚未形成的東西,某種尚未成熟的花苞,某種緊緊裹住的黑暗的中心,這黑暗的中心只要他的身體還處於非常活躍的時期是不會自己發展,自己展開的。他還沒有做好完成自己使命的準備。他身上的某種尚未發展的東西限制著他。他身上有一種他無法使它展開,它也永遠不會展開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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