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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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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她還是記得那開闊的天空並不是一個藍色的拱門,也不是懸掛著許多燈光閃閃的陰暗的屋頂,而是有無數星星在其中自由旋轉,並且是越高越自由地旋轉著的空間。 這大教堂也使她心情有些激動,可是她永遠也不會同意把這些跳躍的石頭編在一起,編成一個巨大的屋頂把她關鎖起來,在那屋頂外面便什麼也沒有,什麼都沒有了。它好像就是最後的界限。他的心靈倒希望情況真是這樣:這裡,這裡就是一切,完備,永恆,運動,相遇,狂喜,沒有時間引起的幻覺,沒有周而復始的黑夜和白天,而只有這安排得無比完美的空間,和永不停止隨時更新的運動,另外就是那起伏澎湃向聖壇沖去的巨浪。每一個浪頭就是一次狂喜。 她的靈魂懷著對恐懼和歡樂的記憶,也飄向聖壇,飄向那永恆的門邊。可是她卻儘量使自己停留在變化之中,不相信那聖壇所代表的完美境界。她不願意讓熱情的翅膀帶著她向高處飛翔,讓自己仿佛被拋在不可知的海岸邊一樣,最後被拋在聖壇的臺階上。這期間沒有巨大的歡樂,也沒有真實,可是正是在那令人頭昏眼花的大教堂中,她仍然堅持著她的另一個權力。這聖壇是空虛、貧瘠的,它的燈光已經都熄滅了。上帝現在已不在那叢林中燃燒,現在躺在那裡的不過是一堆已經死去的東西。她要求在她的上邊,比那屋頂還高的地方獲得自由的權力。她老是感覺到在她的上邊有一個屋頂擋住了她。 所以她不惜抓住一切細小的東西,這樣她就可以不至於隨著熱情的浪潮勝利地永不回頭,馳向無限中去。她急於希望脫開跳躍著的固定的一直向前的運動,她希望脫開它,好像一隻濕水的跛腳的小鳥希望脫開海水一樣,它像那小鳥一樣抬起自己的胸脯,往上提著自己的身體,希望離開那要把它帶向一個它不願意接受的歸宿的起伏不定的海浪,她也像在一片光明中展開翅膀希望使自己脫身的小鳥,急於想離開那固定的前進的運動,脫開那懸浮在水面上的污點,東飛幾下西飛幾下,看到自己要沉沒的時候掙扎一番,因為它已經選定了或找到了它願意前進的道路。 而現在的情況卻仿佛是她必須抓住點什麼東西,仿佛她的翅膀太軟,沒有辦法使她離開那起伏不定的運動。所以她一看見刻在石頭上的那些醜陋的奇怪的小臉,便馬上站在那裡呆住了。 這些從教堂的巨浪後面偷偷往外觀望的小臉,倒仿佛是一些具有特殊智慧的人物。它們清楚地知道這些雕刻的小人物否定了人們自己的幻覺,告訴他們這大教堂並不是絕對的。它們不停地眨眨眼睛,動動眉毛,讓人想到許多不可能包容在這個教堂的概念之中的事物。「不管在這裡包含的東西如何眾多,但仍然還有許許多多的東西沒有包括進來。」那些小臉譏笑地說。 在那跳向聖壇的巨大的衝動之外,這些小臉卻都有各自的意志,各自的行動,各自的知識,它們以此朝沖向聖壇的巨浪抗議。以它們自己的微小發出勝利的笑聲。 「噢,看哪!」安娜叫著說,「噢看哪,那些臉面多麼讓人肅然起敬!你看看她。」 布蘭文不很樂意地望了一眼,那是伊甸園裡那條毒蛇的聲音。她指給他看石頭上雕刻的一個胖胖的、羞怯的、滿臉惡意的小臉。 「他認識她,那個雕刻她的男人。」她說,「我肯定她是他的妻子。」 「這根本不是一個女人,這是一個男人。」布蘭文不耐煩地說。 「你這麼想嗎?不對!那不是一個男人,那不是一個男人的臉。」 她的聲音裡頗有一點譏諷的意味。他輕輕笑了一下,仍繼續朝前走。可是她不願意再陪他向前去了。她在那些雕刻之間閒逛著。可是他沒有她,又沒有辦法前進。他不得不再往回走幾步,這使他感到很不耐煩。她打亂了他和這個大教堂的無比熱情的精神交往,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噢,這個可太好了!」她又一次叫喊著說。「這還是那個女人——你瞧!——只不過他讓她生氣了!這模樣真是太可愛了!他是不是把她雕得有點太難看了?」她高興地大笑著。「他准是恨她吧?他一定是一個很好的男人!你瞧瞧她——這是不是雕刻得太美了!和剛才那個調皮的女人一樣,把她刻成這個樣子,他自己一定十分高興。他准是對她進行報復了,是不是?」 「這是一個男人的臉,根本不是女人——一個修士的臉——鬍子刮得很乾淨。」他說。 她不禁撲哧一聲大笑起來。 「你不願看到他把他妻子的形象放在你的教堂裡,是不是?」她譏諷地說,發出一陣褻瀆神靈的笑聲,她帶著惡意的勝利的感情大笑著。 她已經脫出了這大教堂對她的約束,她已經徹底毀滅了他所具有的熱情。她非常高興。他感到十分氣惱。不管他如何努力也沒有辦法再讓自己感到這大教堂無比神妙了。他的幻想已經破滅,他原來以為包含著上天和大地的那個絕對的東西,現在,如同對她一樣,對他也變成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死東西——完全是死東西。 他感到一種滿口嚼著泥土的味道,他心裡感到憤怒已極。他痛恨她毀滅了他的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幻境。不要多久,他就會變得孑然一身,沒有任何立足的地方,沒有任何信念可以作為他的依靠了。 可是在他心中的某一個地方,那些似乎具有特殊智慧的羞怯的小臉在他心中所引起的反響,卻比剛才他的這個大教堂所引起的完美的激情更為深刻了。 但不管怎樣,此刻他的靈魂中仍有一種淒淒慘慘無家可歸的感覺。他不能設想安娜會把他從愛的現實中驅逐出去。他需要他的教堂;他需要滿足他那盲目的熱情,可是現在他已經做不到了。他受到了某種干擾。 他們一同回家,他們都發生了變化。對於他所需要的東西,她現在也有了某些新的尊敬,而他卻感到他的那些教堂將永遠不可能再對他具有原來那種重大意義了。過去,他一直把它們看成是絕對的,可是現在,他看到它們蹲在天空之下,雖然其中仍包容著一個現實的陰暗、神秘的世界,但它們已只不過是一個世界中的世界,一種附帶的東西,而不像過去,它們對他簡直是一片混亂中的惟一世界:是一片毫無意義的紛亂中的一個現實,一種絕對概念和秩序。 過去他曾經感到,只要他能走過那巨大的門洞,從高處的一片陰暗中,朝那遠處聖壇的最後的神祇望著,那時,懸浮在四周的窗戶都將像鑲滿珠寶的屏風一樣,散發出自己的光輝,到那時,他就算功德圓滿了。在這裡,他一直嚮往著的滿足將已臨近,圍繞著這裡這巨大的不可知領域的門廊,一切現實都將聚集過來,那裡,祭壇就是一扇神秘的大門,一切都必須通過它才能走向永恆。 可是現在,他多少有些悲傷和失望地看到,那個門洞並不是什麼門洞,它太狹窄,而且是虛假的。在這大教堂外面,許許多多飛翔著的精靈,永遠也沒有辦法穿透那珠光寶影的陰暗。他已經失去了他的絕對精神。 他傾聽著花園裡畫眉的鳴叫,並從中聽到了一種在那些大教堂裡根本不存在的音調:它表現了某種自由、無憂無慮和歡樂的情調。在他去上班的路上,他橫過一片長滿蒲公英的田野,他全身沉浸在其中的那黃色的光輝既是那麼富麗堂皇,又是那麼清新,他真高興他現在已經遠離那陰森的教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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