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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可是這是個非常呆笨、非常微弱、無力自助的自我,不過是個剛會爬行的小生命。他整天一言不發,在某種意義上說,顯得非常謙恭。到最後,他終於有了一個不可改變的、自由的、獨立的自我。

  她終於能夠拋開他了,她感到莫大的安慰。她已經把他還給他自己了。有時,她由於疲倦和一種無可奈何的感情,忍不住哭泣一陣。可是,他是她丈夫,而她由於那個即將來臨的孩子,似乎把這一點忘掉了。那孩子似乎總使她感到很溫暖,感到懶洋洋的。她常常長時間沉入一種模模糊糊的溫暖的深思之中,極不願意讓人把她從那種迷惘狀態中拉出來。她也感到自己是以他為依靠的。

  有時候,她露著一種銳利的,同時令人感到哀憐的奇怪的眼神向他走來,仿佛她有點什麼要求。他看著她,但他完全無法理解。她是那麼美麗,那麼飄忽不定,有一股光線像陽光一樣透過他的胸脯,照在她身上。他願意聽她吩咐,完全聽她吩咐。這時,她會抱著他的胸脯吻它,吻它,跪在他身邊。她現在正等待著分娩的時刻到來。這時他也會低下頭去,看看自己的胸脯,仿佛那胸脯並不是他自己,而是早就單獨躺在那裡的。然而,它同時也是他自己,在她的親吻下它變得那麼美麗,那麼光彩奪目了。一種奇怪的散發著光彩的痛苦使他感到很高興。因為這時她跪在他身邊,正以一種緩慢的、狂喜的、近於虔誠的姿態在吻著他的胸脯。

  他知道,她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麼,他的心急切地想滿足她的要求。他的心向著她。當他看到她抬起她那像一小團雲彩似的閃著玫瑰色光輝的臉的時候,他的心仍然嚮往著她,而且現在站在離她更遠的地方,他對她更是無比崇拜了。她有一種像花一樣的精神,即使作為一個陌生人站在很遠的地方,他也會對她無比地崇拜。

  幾個星期過去了,產期已經很近,他們彼此的態度都很溫和,只感到一種淡淡的甜蜜的歡樂。他那頑固的、熱情的、陰森的靈魂,他那強大的得不到滿足的感覺似乎暫時被壓制下去,暫時安定下來了。獅子由於有了小崽也躺下了。

  她真是非常愛他,他總在她身旁伺候著她。她現在正等待著她的孩子,這時她對他變成了一件珍貴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由於孩子的即將來臨,他的心中也充滿了狂喜。她希望要個男孩:噢,她非常希望要一個男孩。

  可是,她似乎還是那麼年輕,那麼瘦小。她的確還只不過是一個小姑娘。當她站在火邊自己洗澡的時候——這時候她總懷著十分驕傲的情緒洗著澡——他在一旁看著她,他的心對她充滿了無限的柔情。她的四肢是那麼纖巧,她的細瘦的圓圓的胳膊像彼此追逐著的陽光,她的大腿還像孩子的腿一樣,看上去那麼單純,可是卻顯得無比驕傲。噢,她站在她驕傲的兩腿之上,無比可愛地舉著她那充實的肚子,無比圓潤,令人讚賞不已。她的乳房也變得十分重要了。更為突出的是,她的臉像閃著玫瑰色光芒的雲彩一樣。

  她是多麼驕傲啊!她的年輕的身體是多麼可愛,多麼令人感到驕傲啊!她喜歡他把手放在她圓潤的成熟的肉體上,這樣他也可以由於她的激動而感到無限的歡欣。但是他害怕,他始終沉默著,因而她懷著驕傲而大膽的歡樂摟住了他的脖子。

  一陣痛苦襲來,噢——她哭得多麼傷心啊!她願意他和她呆在一塊兒。在她哭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她會眼睛裡仍含著淚水,臉上露出帶著淚花的笑容,看著他對他說:

  「我並不真在乎。」

  這疼痛真讓人夠受的了。可是對她來說,這永遠沒有什麼了不起。甚至那種強烈的撕裂心肝的疼痛也使她有一種輕快的感覺。她痛苦地大喊大叫著,可是她始終那麼活潑,那麼離奇地充滿了生氣。在如此強大的生命力的手中,她感到自己也是那麼強大和充滿了活力,因而在她身體最深處的感覺也只不過是一種令人振奮的感覺而已。她知道她正在獲得勝利,正在接近勝利,她是永遠在朝著勝利走去,每經過一次陣痛,便離勝利更近了一步。

  也許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更勝於她。他並沒有感到驚慌或者害怕,可是他卻一直被痛苦的大鉗子捏住了。

  生下的是一個小姑娘。在他們把實際情況告訴她時,她臉上暫時出現的沉默表明了她的失望。這時,他心中掀起了一陣厭惡和抗議的情緒。這時候,他便暗中宣誓他將喜歡這孩子。

  可是在她有了乳汁的時候,這孩子開始嘬著她的奶,她卻似乎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在嘬我的奶,她在嘬我的奶,她喜歡我——噢,她喜歡嘬奶!」她大聲叫喊著,用兩手捂著她,把她摟在胸前。

  過了不久,她對這種幸福感已經慢慢習慣了,她用她那一雙閃閃發光但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看著那青年人說:

  「安娜·維克特裡克斯。」

  他顫抖著走到一邊去,自己去睡覺。對她來說,她的痛苦是一個勝利者的傷口,她因此感到更為驕傲了。

  在她的身體慢慢好起來的時候,她感到十分幸福。她把那個孩子叫作厄休拉。安娜和她的丈夫都感到必須讓那孩子有一個使他們倆都滿意的名字。這孩子的皮膚略帶棕色,她的皮膚上還長著奇怪的細絨毛,一卷卷古銅色的頭髮,那黃灰色的眼睛四處張望著,後來又變得和父親的一樣成了金黃色。他們所以叫她厄休拉是因為她很像那個聖徒的畫像。

  一開始,這個孩子的身體顯得很弱,可是沒有多久就顯得強壯多了,而且像個小泥鰍似的一刻也不閑著。安娜整天和這個充滿活力的小傢伙較勁兒,弄得她筋疲力盡。

  她把自己的孩子也看成一個小動物,愛她,讚賞她,自己也感到非常快樂。她愛她的丈夫,她親吻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對他十分尊重,說他的肢體無比漂亮,整個體態都使她非常著迷。

  她可真是個安娜·維克特裡克斯(原文是Victrix,顯然有勝利者之意)。他已經不可能再和她進行鬥爭了。他現在是單獨和她呆在一片荒野中。有一次,他有機會去了一趟倫敦,在回來的路上,他不勝驚異地想到,原來住在這個荒島上的赤身露體、出沒無常的野人,不知怎樣竟會修建起像牛津街和皮卡迪利這樣的街道來的。那些野人當年拿著長矛沿河抓魚為食,他們的生活是多麼艱苦啊,後來他們又是怎麼修建起這偉大的倫敦,在自然世界修起這龐大、雜亂和醜陋的人的世界的上層建築來的!這使他感到驚愕和恐懼。人是太可怕了,他們的一切製作也讓人感到驚愕。人的製作比人本身還要可怕,簡直是一些惡魔的作為。

  然而,就他自己來說,從他的私生活方面來講,布蘭文感覺到整個人的世界都是外在的,都和他與安娜的真正生活毫不相干。只要他自己能夠健康地活著,只要安娜和那個孩子和他在一起,只要在他的思想中仍保有這種新的奇怪的安全感,那麼即使把今天世界上的整個這一套可怕的上層建築,把所有的城市、工業和文明全部一掃而光,讓這個光禿禿的地球上只剩下生長著的植物和流動著的河水,他也會完全不在意。如果那時他光著身子,他總可以在什麼地方找到衣服的,他可以搭一間小房子給他的妻子住,給她弄來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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