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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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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卻在儘量把他從她身邊推開,把他完全推開,堅持不懈地殘酷地要掰開他抓住她的手。他希望她能有一點憐憫之心。有時她也偶爾表現出憐憫的感情,可是她總是過一會就推他,又把他往深水裡推,推到不可知的恐懼和痛苦中去。 她在他眼中似乎變成了憤怒女神,對他已經再沒有任何感情了。她的眼睛裡由於充滿冷漠的不可改變的仇恨而閃閃發亮。這時,他的心在最後的一陣恐懼中已經死去。她可能會把他推到深水中去了。 她怎麼也不願意再跟他一起睡覺了。她說他完全擾亂了她的睡眠。他的瘋狂的恐懼和痛苦於是又全部回到了他的心頭。她要把他轟走。她像對付某種潛伏著的惡魔一樣把他轟開了。他腦子裡不停地對她轉著邪惡的念頭,想著辦法來對付她。可是她仍然把他轟走了,而且是在他感到最強烈的痛苦的時候,她對他已經變成了一個不可理解的惡魔,已經變成了殘酷的化身。 儘管有時候她的憐憫之情使她讓步了,可她仍然像一顆寶石一樣的冷酷,她必須把他轟開,她必須一個人單獨地睡。她在旁邊的一間小房間裡給他安置了一張床。 他痛苦萬分地躺在那裡,他的靈魂仿佛受盡鞭撻,快要死去了,但仍然沒有絲毫改變。現在又重新被拋到非現實中來,他痛苦不堪地躺在那裡,像一個被拋進大海中的人,只能勉強遊動著,直到自己完全沉沒。因為到處是波濤洶湧的大海,沒有任何地方可以立足。 他一直沒有入睡,只仿佛偶爾有一層很薄的帷幕遮住他的頭腦,使他迷糊一陣。這根本算不得睡眠,他一直醒著,但他又一直沒有醒。他無法一個人呆著,他必須把她摟在他身邊。過去,她老是睡在他的身前,現在那裡空蕩蕩的情況使他簡直無法忍受,他感到實在忍受不了。他感到自己仿佛是懸在半空中,完全靠自己的意志使自己懸掛在那裡。他稍一鬆口氣,他的意志就會墜落下去,穿過無窮無限的空間,墜入無底的地獄,永遠地墜落下去,再沒有了意志,沒有任何人可以給他任何幫助,同時也失去了存在,只是向著毀滅落去,直到有如天上的流星,連同與空氣摩擦出的火焰一起歸於消滅,然後化為烏有,化為烏有,完全化為烏有。 第二天早晨他起來的時候,恍恍惚惚,情緒低沉。而她卻仿佛對他又好了一些,她似乎有點想跟他和好。 「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她有點假裝高興地說,「你睡得好嗎?」 「也不錯。」他回答。 他不願對她講真話。 接連三四個夜晚,他都那麼在朦朦朧朧中獨自躺著,他的意志絲毫沒有改變,一點也沒有改變,而且完全沒有放鬆它緊抓著不放的手爪。這樣,她再次充滿了生氣,又開始喜愛他了,她由於被他的沉默和似乎已經承認錯誤的態度所欺騙,同時也由於一種憐憫之情,她又讓他和她睡在一起了。 每天晚上,儘管他自己也覺得可恥,卻總是痛苦地等待著睡覺時候的來臨,看看她是否又要把他關在門外。每天晚上,當她帶著虛假的高興對他說晚安的時候,他真感到恨不得把她或者他自己給殺死。可是,她卻是那樣可憐地、那樣漂亮地讓他吻她。所以,他也只好吻吻她,而實際他的心卻冷得像冰塊一樣。 有時候,他獨自跑到外面去。有一次,臨睡之前,他在教堂的門廊上坐了很長一段時間。外面天很黑,風呼呼地吹著,他坐在教堂的門廊裡,覺得那裡還有一個遮掩的地方,讓人有一種安全感。可是天越來越冷,他不得不回去,上床睡覺。 後來,有一個夜晚,她用雙手摟著他,親熱地吻著他說: 「今天晚上跟我一塊兒睡,好嗎?」 他毫不猶豫地呆下了,可是他的意志絲毫沒有改變。他要她永遠和他緊緊相連在一起。 所以沒有多久,她又告訴他,她必須單獨去睡。 「我並不願意把你打發開,我願意和你睡在一起。可是我沒有辦法睡覺,你總不讓我睡覺。」 他的血液在他的血管裡幾乎凝住了。 「你說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是徹頭徹尾的撒謊,我沒有不讓你睡覺——」 「可是你就是不讓我睡,我一個人睡的時候,睡得非常好。可是有你在我身邊,我就沒法睡覺。你老是折騰我,你使我的頭腦感到一種壓力。可是,我現在快要生孩子了,我必須睡好覺。」 「這完全是你自己的問題。」他回答說,「是你自己出什麼問題了。」 當全世界的人都已經睡覺,只有他們倆單獨在一起,單獨在這個世界上彼此進行攻擊的時候,這種深更半夜的戰鬥實在是可怕已極了。 他仍然獨自到他房間裡去睡覺。末了,在經過陰暗、可怕的一段時間之後,他的態度慢慢緩和下來,他準備讓步了。他對一切都聽其自然,也不去管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漸漸地,他對他自己,對她,對任何人都變得迷迷瞪瞪,讓人感到莫名其妙了。一切都變成了一片模糊,仿佛全都淹在水裡一般。而被淹沒對他倒是一種了不得的安慰,一種安慰,一種巨大的、非常巨大的安慰。 他不再堅持了,他不再對她進行逼迫了,他也不再把自己強加在她身上了。他對一切都聽其自然,任其自流,事情要怎麼樣就讓它怎麼樣。 可是他卻仍然需要她,他永遠,永遠都需要她。在他的靈魂深處,他像個孩子一樣,感到孤獨,感到無法排遣。像一個孩子依靠媽媽一樣,他得依靠著她才能活下去。他完全知道這一點,他也知道,他幾乎沒有任何辦法改變這種情況。 然而,他卻必須能夠忍耐孤獨的生活,他必須能夠沿著那一無所有的空間躺下來,一切都隨它去。他必須能夠把自己交托給那片洪水,任其浮沉。因為他終於已經認識到了他的局限性,他的能力的局限性。他必須讓步。 在他們之間,已經存在著某種寧靜,某種消沉的情緒。那場戰鬥至少已經過去一半了。有時她一邊到處活動,一邊忍不住在心裡哭泣。她的心非常非常沉重,可是那孩子在她的子宮裡卻總使她感到一種溫暖。 不久,他們又變成了朋友,變成了新的彼此有所制約的朋友。可是,在他們之間總存在那種消沉的氣氛。他們偶爾也睡在一塊兒,可是非常安靜,非常冷漠,完全不同於過去同床共枕的時候了。一開頭,她對他非常親密,他卻非常安靜,不那麼親密了。在他內心深處,他感到非常高興,可是在這時,他暫時還無法活躍起來。 他可以和她睡覺,一切由她去。現在,他也可以獨自睡覺了。他已經學會了該怎麼獨自去睡覺。獨自睡也很好,他可以睡得很安靜。她使他有了一種新的更深的自由。整個世界可能是一大堆無法肯定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可是他現在安下心來了,他已經進入了他自己的存在狀態。他已經第二次誕生了,第二次從廣大的人群中誕生出來,有了他自己單獨的生命。現在,他終於獲得了他自己的獨立人格,他孤獨地存在著,儘管他也並不真是那麼孤獨。過去,他只是處於和另一個生命的關係中存在著,現在他有了一個絕對的自我——也有了一個相對的自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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