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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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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還要什麼呢?他們還會有什麼其他的需要呢?人類整天忙碌著幹大量的工作,在他看來全都毫無意義。他出於天性和這一切毫無關係。那麼,他到底為什麼活著呢?只是為安娜活著,為活著而活著嗎?在這個地球上,他有什麼需要?他就只需要安娜,他的孩子,他和她以及和他的孩子們的共同生活嗎?此外再沒有任何別的了? 這時,他卻想起另外一件東西,一件能夠使他具有絕對生命的更長遠的東西。不管時間的含義是什麼,他現在仿佛是生活在永恆之中了。在這個世界的外邊還有什麼呢?這個虛構的、他絲毫也不相信的世界?從外面他還能給她帶來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了?就像現在這種情況,這就已經完全夠了嗎?他這樣沉默著使他感到很苦惱。她沒有和他在一起。儘管整個「無限」是和他在一起的,但沒有了她,他對他自己也幾乎不再信任了。讓整個世界慢慢滑下去,滑到遺忘的邊緣去吧,他還將獨立地站在那裡。可是對於她他就拿不准了。他的存在部分要依靠她的,所以他拿不准了。 他老在她身邊轉來轉去,怎麼也不能拋開那個模糊的、時刻難忘的前途未蔔的心情,那心情似乎時刻不停地在向他挑戰,而他卻只能不予理睬。一聽到她和那個小娃娃談話,他馬上就感到一陣恐懼,仿佛由於自己無能,他已犯下了什麼罪孽。她站在窗口邊,手裡抱著那個剛一個月的孩子,用一種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的音樂般的唱歌似的聲音談著話,她的聲音震動著他的心弦,仿佛那是從遠處傳來的某種對他發出的呼籲,或者說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對他的召喚。他站在很近的地方,傾聽著,澎湃的心潮高一陣低一陣。接著那聲音又沉靜下來,向遠處飄去。他已經失去了活動能力,在他身上出現了一種否認的心情,仿佛他已經沒有辦法否認他自己了。他必須,他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 「看看那些愚蠢的藍鳳頭,我的小美人,」她把那個孩子舉在窗口,甜言蜜語地說。外邊花園裡是一片白,一群長著藍鳳頭的小鳥在雪地上爭鬥著:「你瞧瞧那些愚蠢的藍鳳頭,親愛的,它們在雪地上打架呢!你瞧瞧它們,我的小鳥,它們用翅膀拍打著雪,一個個不停地搖著頭,噢,你說說它們是不是一些壞東西,真是一些壞東西,你看看它們掉在雪地上的黃羽毛!等到天冷的時候,它們一定會後悔丟掉這些羽毛的,你說不是嗎? 「咱們要不要告訴它們不要再打了,咱們要不要對它們說『別打了,』我的小鳥兒?可是它們真討厭,太討厭了,你瞅瞅它們。」忽然間,她兇惡地大聲叫喊起來,同時使勁拍打著窗玻璃: 「別打了,」她大聲叫喊著。「別打了,你們這些可厭的小東西,別打了!」她的聲音越喊越大,在窗玻璃上也越拍越猛。她的聲音像發佈命令似的,是那麼兇狠。 「別那麼瞎胡鬧。」她叫著說。 「你瞧,現在它們飛走了。它們飛到哪兒去了呢,這些愚蠢的小東西?它們都講些什麼呢?它們會說些什麼呢?我的小羊羔?它們會忘掉的,是不是,它們會把這一切都給忘掉,把這一切都拋到它們愚蠢的小腦袋瓜,它們的藍色的鳳頭之外去的。」 過了一會兒,她微笑著朝她丈夫轉過臉去。 「它們可真是在幹架,它們真的是彼此拼命了!」她說,聲音裡充滿了激動和驚奇,似乎她也屬小鳥的世界,和那些小鳥是同屬一類的。 「是啊,它們是愛打架,這些藍鳳頭就是愛打架。」他說,很高興看到她對他轉過頭來。他走向前,站在她旁邊,觀望著那些小鳥打架時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跡,望著被白雪壓彎的黑一枝白一枝的紫杉的樹枝,這一切對他有什麼作用,她的含笑的臉提出的是什麼問題,他需要回答的對他提出的那個挑戰又是什麼?他不知道。可是他站在那裡感到某種責任感,既使他很舒服,又使他不高興,仿佛他現在必須熄滅掉自己的光輝才行。可是現在他還無法移動。 安娜非常愛那個孩子,簡直是愛極了。可是她還感到不是十分滿足。她有一種有所期待的感覺,仿佛有一個門正半開著。現在她在這裡,安全而沉靜地生活在科西澤這個地方。可是她感到仿佛她根本就不是在科西澤。她正用盡全力朝遠處觀望著一件什麼東西。從她現在已到達的這個毗斯迦山,她能看到什麼呢?看到很遠處一條微微閃光的地平線,一個像拱門一樣的虹,以及橫跨在上面的一座顏色暗淡的像影子一樣的門。她也必須到那裡去嗎? 那裡有某種她沒有,她無法抓住,她無法接近的東西。那裡有一種非她能力所能及的東西。可是,她為什麼要開始這一趟旅行呢?她站在毗斯迦(毗斯迦山在約旦河東,據《聖經》講,摩西從此山眺望上帝賜給亞伯拉罕的迦南地方)山上已經夠安全的了。 到冬天,當她隨著清晨的太陽一道起來,在那黑色的窗戶外面,看到在一片閃亮的青綠色的草地上面,東方出現一派閃閃發亮的枯黃的顏色,看到在它們之間立著一排排像宏偉的木偶一樣的大棵的梨樹,在那陰森的梨樹下面,小片的積水攤開在枯黃色的光線下,她這時就會說道:「它就在這裡。」到了晚上,落日通過雲彩中的縫隙,伴著一片紅光顯現的時候,她於是又說:「它是在那邊。」 黎明同落日是橫跨過一天的兩隻腳,她看見了希望,看見了光明的未來。她為什麼還要到遠處去旅行呢? 可是她又總要提出這樣的一些問題。當太陽在它閃著火光的冬天匆匆落下,她面臨著這一天的結束的時候,她自己雖沒有竭盡全力,可她仍然止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要閃閃發光,一直折騰個沒完?你究竟為什麼這樣忙碌?總不肯讓我們安靜?」 她並沒有轉向她丈夫,求他來引導她。根據她在不同時候對他的概念,他有時是離開了她,有時是和她在一起的。她可以舉起那孩子,她可以向前一彎腰把孩子扔進那火爐裡去,這樣,那孩子就可以在那燃燒著的煤塊和那轟隆作響的火焰中行走著,像那陪伴天使的三個見證人一樣。 不久後,她對她的丈夫完全放心了。她認清了他那陰沉的臉和它所能表現的熱情的程度。她已經認識了他那細瘦的強有力的身體,她說那身體是屬她的。誰也不能否認這一點。她是一個正享受著自己的財富的富有的女人。 不久之後,她又有一個孩子,這使她感到很滿意,並從此打消了她的不滿情緒。她忘記了她曾經觀望著太陽從天邊爬上來,像一位偉大的旅行家沿著它自己的道路一直向前走去。她忘記了,在那個陰暗的夜晚,月亮曾經透過那高處的窗戶照進來,仿佛認識她似的點點頭,並向她招手讓她跟著它走。太陽和月亮不停地向前走去,走過她,把她這個正享受著自己財富的富有的女人拋在後面。她也應該去。可是,在它們向她發出召喚的時候,她沒有辦法走。她必須留在家裡。她心安理得地放棄了那走向不可知的冒險旅行。因為她正在生她的孩子。 不久,又一個孩子要出世了。安娜越來越有一種滿意的感覺。儘管她不是那走向不可知的領域的旅行者,儘管她現在已成為一個富有的女人,在她自己修建的房子裡住了下來,然而在那彩虹的拱門下面她的門仍是大開著的,那偉大的旅行者,太陽和月亮每天都從她的門坎上經過,她的屋子裡充滿了從它們的旅程中發來的回聲。 她就是一扇門和一個門坎,她自己就是。通過她,另一個靈魂已經來到,這靈魂像站在門坎上一樣,站在她的身上向外望著,手搭涼篷在尋找出發的方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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