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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在這一天以後,他的頭腦的門似乎完全關上了。他的緊鎖著的眉頭似乎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再把它打開。他的眼睛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的雙手懸在半空中,他的意志蜷縮在他的心中,暗藏在黑暗裡,但是卻永遠在活動著,並具有強大的力量。

  在一開頭,把他關在自己的身邊,她倒也感到某種輕鬆愉快,可是不久之後,他的迷人的符咒開始對她發生作用了。正如躺在濃密的樹葉深處的老虎,可以對那些清晨在河邊飲水的小動物不斷發出強使它們倒下和死去的吼聲一樣,他那陰森的、時刻不安的性的能量,像某種自己隱伏在什麼地方,卻能以自己的意志力使一些各自生活著的生物遭到毀滅的生物,慢慢對她也發生作用了。儘管他躺在黑暗中一動不動,但她知道他正躺在那裡等待著她。她知道他的意志和自己的意志已連接在一起,甚至在他一言不發,躲在一邊的時候,他那意志也正約束著她,不讓她自由活動。

  她發現她走出走進都受到他的干涉。她慢慢認識到,她正生活在他的壓力之下。在他的那種鍥而不捨的重量的壓力之下,他像一隻山豹抓住一隻野牛一樣正要把她按倒,把她弄得精疲力盡,最後讓她倒下。

  她慢慢認識到,她的生活,她的自由,在他的堅強的意志的無聲的鉗制之下,正日益下落。他要把她置於他的權力之下,他要把她悠閒自在地吞噬下去,他要佔有她。最後,她發現,由於他的意志已經緊緊拴住了她,每當她夜晚躺在他身邊的時候,她的睡眠對於她已經變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和令人精疲力盡的折磨。

  她認識了這一切,於是出現了暫時的充滿巨大力量的沉默,這是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在她的繁忙生活中暫時出現的停頓。

  接著,她不顧一切兇惡地轉向他,對他展開了鬥爭。他不能對她這樣,這實在太豈有此理了。他是要用一種什麼可怕的方式抓住她的身體?他為什麼要讓她倒下,要消滅她的精神?他為什麼要否認她的精神?他為什麼要完全否認她的精神和思想,而僅僅只要佔有她的肉體?他難道是要佔有她的屍體嗎?

  在她看來,他似乎代表著某種巨大的地獄般的黑暗。

  「你要對我怎麼樣?」她大叫著說,「你對我幹的那些事是多麼豈有此理?你讓我的腦袋承受著一種可怕的壓力,你不讓我睡覺,你不讓我生活。你在你生活中的每時每刻都不肯放過我,總是對我幹一些可怕的事,想把我毀滅掉。你實在太可怕了,你的意志代表著某種黑暗的殘暴的力量。你要我怎麼樣?你要對我怎麼樣?」

  聽到她的這些話,他全身的血液都變成黑色,變成了某種具有巨大腐蝕力量的東西。他由於仇恨她,變得什麼也看不清了。他已經墜入一片漆黑的地獄之中,他沒有辦法逃出去。

  他對她所講的話感到十分憤恨。他不是把一切都交給她了嗎?她不是代表著他的一切嗎?想到她就是他的一切,他除了她之外便一無所有,因而感到的一種十分難堪的感情,像火一樣燃燒著他的心。而這時,她竟拿這個來譏笑他,可是他卻毫無辦法自救!那火燒黑了他的血管,因為不管他如何努力,他怎麼也無法逃脫出去。她是他的一切,她是他的生命和他生存的根源,他依靠她活著。如果她被弄走,那他就會像一間房子的中心支柱被拆掉一樣,頓時坍塌下來。

  因為他如此完全以她為依靠,她對他非常痛恨,她覺得他實在太可怕了。她希望把他推開,希望他不要再纏著她。他這樣老纏住她實在太可怕了。他就像跳過來抓住她的一隻豹子,緊緊地、緊緊地抓住了她。

  他在憤怒、羞愧和痛苦的陰森氣氛中一天一天過下去。為了使自己能夠離開她,他不惜用任何辦法折磨自己。可是他仍然離不開她。她仿佛已經變成了他置身其上的一塊岩石,四周都是波浪滔滔的深水,而他又不會游泳。他只能站在她的上面,他必須依靠著她。

  在生活中,除了她之外,他還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此外就是那一大片起伏不定的洪水。那深夜中置身於起伏不定、淹沒一切的洪水之中的可怕境界,就是他所想像的沒有她的生活,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的。他因而不顧一切也不怕丟人地死抓住她。

  可是,她使勁要把他趕開,她使勁要把他趕開。仿佛是一個在黑夜的深海中游泳的人,他能遊到哪裡去呢?他要是離開他腳下的岩石,他能逃到什麼地方去呢?他希望離開她,他希望能離開她。為了他的靈魂,為了一個男人的尊嚴,他必須離開她。

  可是離開她,上哪兒去呢?她就是那個方舟,而整個世界的其他部分都已淹沒在洪水之中了。他惟一可以置身的安全的地方就是這個女人。他只能在找到另一個女人的時候把她丟開。可是另外那個女人在哪兒?誰是另外那個女人呢?再說,那時他也可能陷入同樣的境地,另外一個女人可還是女人。一切情況完全可能一樣。

  為什麼她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他的一切,為什麼他必須通過她才能生存下去,為什麼如果她離開了他,他就會遭到滅頂之災?為什麼他為了能夠活下去,必須發瘋似的抓住她?

  離開她,惟一的另一條出路就是死。離開她,惟一最簡便的路就是去死。他的陰森的憤怒的靈魂知道這一點,但他還不願意去死。

  他為什麼不能離開她?他為什麼不能跳向那片漆黑的深水,死活全聽天由命?他不能,他不能這樣做。他要離開這裡,馬上離開這裡去找一份工作,並且另外找一個居住的地方。那他就可以像過去一樣生活了。

  可是他知道這不可能。女人,他必須有一個女人。他必須有一個女人,而同時他又必須不受她的羈絆和約束。不然,情況就會完全一樣,因為他不能脫離她的羈絆。

  因為,一個人的腳如果不站在一個十分穩妥的地方,那他怎麼可能站得住呢?一個人能夠一輩子踩在不穩定的水面上,而把那叫作安身之處嗎?那你還不如放棄努力,讓自己淹死算了。

  除了依靠一個女人,他能站在什麼地方呢?難道他也像那海上的老人一樣,除了依附在另一個生命的背上,就完全無能活動了嗎?難道他是那麼無能,是個瘸腿或者有缺陷的人,不能獨立生存嗎?

  這瘋狂的恐懼感,這瘋狂的欲念,這可怕的無法拋開的羞恥感,對他變成了一種陰森可怕的羞辱和折磨。

  他到底怕些什麼?為什麼沒有了安娜,他的生活便似乎成了一片可怕的混亂?一切都變得亂七八糟、毫無意義,一切似乎都沒入深不見底的一片黑水之中了?為什麼只要安娜離開他一個星期,他就像發瘋一樣使勁抓住現實的邊緣,而同時卻一步一步溜向肯定會把他淹死的非現實的洪水中去?這種向非現實中溜去的恐懼感使他簡直要發瘋。他的靈魂發出了恐懼和痛苦的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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