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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在他回來的時候,她就會像捧著純潔、鮮豔的花朵一樣,用雙手捧著愛情奉獻給他。一陣陰森的痛苦的感情在他臉上浮過。她觀望著他,她臉上的天真的愛情像花朵一樣閃著光。而他的臉部越變越陰暗、緊張,一種殘酷的神態聚集在他的眉梢。當他把眼睛轉向一邊的時候,當他不再看她的時候,她真正看到了他的白眼。她等待著,用她的手輕輕撫摸他。可是通過她的手從他身上傳來的卻是他的情欲加之於她的具有破壞性的力量,使得她這朵正開放的鮮花遭到了毀滅。她極力退縮。她原來跪在地上,現在站起來,向一邊走去,以保存她自己,這對她是一種極大的痛苦。

  對他說來,這也是一種痛苦。他從她臉上看到閃閃發光的像花一樣的愛情,可是因為他不需要它,他的心變得非常陰暗了。他需要的不是這個,不是這個。他不需要像鮮花一樣的天真。他感到不滿足。這種不滿足的憤怒和風暴折磨著他。她為什麼不能使他滿足?他一直都使她感到滿足的。她很滿足,安靜而天真地等待在自己的天堂的門口。

  而他並不滿足,由於未能滿足自己的需要,他痛苦而憤怒,總感到需要,感到需要。她有責任使他感到滿足:那麼她就應該那麼辦。讓她不要再奉獻給他像鮮花一樣的大捧天真的愛情了。他會把它扔在一邊,把那些花朵全踩得粉碎。他會毀滅她的花朵一般的天真的幸福。難道他沒有權利從她那裡得到滿足,他的心不是充滿了難以抑制的欲念,他的靈魂不是由於得不到滿足而受著痛苦的折磨嗎?應該像她自己獲得滿足一樣讓他獲得滿足,他已經讓她獲得了充分的滿足,那麼應該讓她也來完成她的責任。

  他對她十分殘酷。可是在這種時候,他也感到非常羞愧。他越是感到羞愧,就越變得殘酷。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她便不能獲得充分的滿足,不免感到可恥。可是他又實在不可能。而她又對他完全不理會。他仿佛被戴上鐐銬一樣,自己在黑暗中受著折磨。

  她請求他再開始做些工作,再去幹他的木刻。可是他的心情太陰暗了,他已經燒掉了他雕刻的亞當和夏娃。他沒有辦法再重新開始,特別是現在,他正處於這樣一種境地。

  既然他不能使自己從自身中解放出來,那對她來說,便沒有什麼最後解放的問題。說來也真奇怪,並令人莫名其妙,她必須像風暴中的一團溫暖的閃著光的雲彩一樣,在煩惱中想望著。在她那溫暖而模糊的心境中,她感到自己是那麼富足,使她的靈魂止不住向他發出了喊叫,因為他一直折磨著她,想把她毀滅掉。

  她仍然有她歡樂的時刻,舊的歡樂有時會重新誕生。當她有時坐在臥房窗口觀望著窗外下個不停的小雨的時候,她的心神似乎跑到很遠的什麼地方去了。

  她懷著驕傲和離奇的喜悅坐在那裡。當一個得不到滿足的靈魂必須跳舞和嬉遊,而又沒有任何人陪伴它的時候,那它就只好對著不可知跳舞了。

  忽然間,她發現她現在也正想這麼辦,儘管她懷著孩子,肚子已經很大了。她獨自在臥室裡跳著舞,對著那不可見的神靈,那個對她另眼相看,並使她屬￿他所有的看不見的創世主,她舉起了她的手臂和身體。

  她不希望讓任何人知道。她秘密地跳著舞,她的靈魂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歡樂。她在創世主面前,秘密地跳著舞。她脫掉了身上的衣服,驕傲地以她沉重的身子跳著舞。

  跳完後,她感到非常吃驚,有些畏縮,也有些害怕。她這是把自己暴露在誰的面前?她想把這情況告訴她丈夫。可是她不願意接近他。

  整個這段時間,她老是一個人過著。她非常喜歡大衛的故事。大衛就曾無比歡樂地脫光自己的衣服在主的面前跳舞。他為什麼要在米甲(見《聖經·撒母耳記》上,第16章至第19章)那個普通婦女面前脫光自己呢?他是在對主脫光自己的衣服。

  「你來攻擊我,是靠著刀槍和銅戟。我來攻擊你,是靠著萬軍之耶和華的名,就是你所怒駡帶領以色列軍隊的神,今日耶和華必將你交在我手裡。」(見《聖經·撒母耳記》上,第17章,第45、46節)

  這段話能使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驕傲地行進著,她的戰鬥是她的主的戰鬥,她的丈夫已經被交送過來了。

  在這一段日子裡,她已經將他完全忘了。他是誰,竟會跑來和她作對?不,他甚至算不上那個巨人非利士。他像掃羅一樣自己稱自己為王。她在心中暗暗大笑。他是誰,竟敢稱自己為王?她驕傲地在心中大笑著。

  她必須把他拋在一邊,自己盡情歡樂地跳舞。因為他現在正在家裡,而她必須脫開人的羈絆,在創世主面前跳舞。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她在臥房裡生起了火。她又一次脫光了衣服,開始跳舞。她用一種緩慢的有節奏的歡樂的表情舉起她的膝蓋和她的雙手。他現在正在屋裡,所以她更有一種強烈的驕傲的感情。她要通過跳舞來否認他的權力,她要在她的看不見的主的面前跳舞。在主的面前,她已遠遠居於他之上。

  她聽到他上樓來了,她不禁哆嗦了一下。她光著身子站在那傍晚時陰暗的光線中,火光照在她的腳脖子和腳背上,她把頭髮紮在頭頂上。他一看見她就非常吃驚,他停在門口,低垂著緊鎖的眉頭。

  「你這是在幹什麼?」他溫和地說,「你會著涼的。」

  她又舉起她的雙手來跳著,以圖消滅他的權力,當她在火光前面邁著緩慢的優美的步子在房間的另一頭走過的時候,火光照在她的膝蓋上。他遠遠地站在門口的黑暗中,觀望著,完全呆住了。她緩慢而沉重地前後搖晃著她的身子,像一把穀穗一樣,在陰暗的光線下顯得那麼蒼白。趁著火光不停地搖曳擺動,她要跳得使他完全失去存在,跳得使她自己走向上帝,走向無限的歡樂。

  他觀望著,他的靈魂在他的心中燃燒。他把頭轉向一邊,他不能再看下去了,這使他的兩眼發痛。她一次再次地舉起她那白嫩的手臂,她的頭髮胡亂支棱著,她向上挺起的肚子是那麼大,那麼離奇,那麼可怕。她的臉充滿了歡樂,是那麼漂亮,她懷著無限的歡樂在她的主的面前跳著舞,她忘掉了一切男人。

  他看著看著,感到非常痛心,仿佛這是和他性命攸關的事。他感覺到他正被活活燒死。即奇怪的景象,她跳舞時表現出的力量,正慢慢把他吞沒,他被燃燒著了,他喘不過氣來,他無法理解。他糊裡糊塗地等待著。接著,在她面前他的眼睛完全看不見了,他對她什麼也看不見。於是,他對著把他們倆隔開的一面看不見的帷幕,用他的沙啞的聲音叫喊著:

  「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你走開,」她說,「讓我一個人跳我的舞吧。」

  「你那並不是跳舞,」他啞著嗓子說,「你這樣做到底是想幹什麼?」

  「我這樣做決不是為了你,」她說,「你走開吧。」

  瞧她那離奇的懷著孩子的高舉著的大肚子!難道他沒有權利呆在那裡嗎?他感到他的存在變成了一種冒犯,可是他有權利呆在那裡,他向前走幾步,在床邊坐了下來。

  她停止跳舞,面對他站著,再一次舉起她纖細的胳膊去挽她的頭髮。面對著他,她的赤裸裸的身子使她自己覺得很不舒服。

  「在我自己的臥房裡,我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她大叫著說,「你為什麼要干涉我?」

  她匆匆套上一件長袍,在火邊蹲下來。她現在把身體遮住以後,感到舒服多了。他當時看到的那種景象使他一生都感到非常苦惱。她那時是那麼奇怪和趾高氣揚,她已和他沒有了任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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