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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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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她說。 他們繼續向前走,再沒有說什麼。他們沿著兩邊的地平線走著,手牽著手;這兩個彼此分離的人跨過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空間。他渾身戰慄,仿佛一陣風從看不見的什麼地方強烈地向他吹來。他有些害怕。他害怕知道自己現在已完全孤立。因為她仿佛一個人自給自足地生活在她自己的那半個世界中。知道自己被排除在外,這是他無法忍受的。他為什麼不能和她合為一體呢?是他讓她懷有這個孩子的,她為什麼不能和他在一起,合而為一?他為什麼必須生活在這種分離狀態中,她為什麼不能親密的,十分親密的和他在一起,仿佛他們是一個人似的?她必須和他合為一體。 他緊緊地把她的手捏在自己手中,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從她的子宮孕育的種子散發出來,照在她心上的光亮實在是太美,太耀眼了。她感到無比光榮地行進著。那畫眉的鳴叫聲,遠處山谷裡的火車聲,從市鎮上傳來的微弱的嘈雜聲,都是對她的「聖靈的啟示」(指聖母馬利亞懷了耶穌以後,以利沙伯對她講的一句話:「你在婦女中是有福的,你所懷的胎也是有福的……」見《聖經·路加福音》第1章,第41節)。 可是他卻一聲不響地在心中進行著鬥爭。仿佛有一面堅固的黑暗的牆壁擋在他的面前,阻撓著他,使他窒息,使他簡直要發瘋了。他希望她走近他,使他臻于完善,站在他的面前,這樣使他的眼睛不至於,不可能看到那赤裸裸的黑暗。只要她向他走來,使他臻于完善,其他的一切全都無關緊要。因為他現在正因為感到自己有很大局限性而痛苦不堪。這使他感到,自己仿佛還沒有達到完善就將告一結束,仿佛自己在那黑暗中還沒有被創造出來,所以他希望她向他走來,拯救他,使他回到廣大的世界中來。 可是,她自己卻已經臻於完整,他因而對自己的需要,對沒有她就難以生存下去的情況感到可恥。他的需要,他的可恥的需要,像一種瘋狂的情緒壓在他心頭。然而他卻仍然是那麼安靜和溫柔,對她的妊娠表示尊重,因為是他使她有孩子的。 在晴和的陽光下,她感到非常幸福。她非常熱愛她的丈夫,把他看成是一種精神力量,一種給人以滿足的條件。可是在現在,她的需要已經得到了滿足,她現在只需要在歡樂之中緊握著她丈夫的手,不要思想,只是感到無比歡樂。 他收集了許多複製的藝術品。其中有一幅售價很低的弗拉·安傑利柯(15世紀意大利著名壁畫家)的《天國行樂圖》,安娜每一看到它就喜不自勝。這些有福的人手牽著手,朝著無尚的光輝,朝著那真正的,真正的天使般的音樂走去時所表現的那種天真美麗的神態,使她高興得止不住要哭泣了。那如花似錦的景象,那一道道的光亮,那拉在一起的手,她看著是那樣天真無邪,簡直不知該如何高興。 一天接著一天,無盡的光輝從天堂的門口照過來,一天接著一天,他走進那光亮中去。她腹中的孩子發出閃光,一直到她自己也變成一道陽光了;在戶外懶散地遊逛著的陽光是多麼可愛啊,在那裡,楊花飄動在花園盡頭,在微風中搖曳著的榛子樹叢的枝頭,在那裡,只要有一隻小鳥飛落在那暗黑色的紫杉的梢頭,馬上就會像冒火似的有一陣紅色的花蕊濺飛。有一天,在那邊籬笆下面開滿了鈴蘭花,再不幾天,馬纓花像嗎哪(《聖經·出埃及記》第16章所講的一種天使的食物)一樣閃著光,它們的金黃色的光亮鋪遍了那一片草原。她是那樣充滿了困倦和孤獨的感覺。她是多麼幸福啊,活著:知道了自己,知道了她的丈夫,懂得強烈的愛情並且生育,這是多麼讓人高興的事;而且,她也知道一片可怕的使一切淨化的火焰正在她的四周存在著,等待著,燃燒著,當她現在懷著孩子,天真無邪,熱愛著她的丈夫,和許多天使手拉手的時候,她正是通過那片火光暫時進入了這閃著光輝的寧靜。她揚起頭來,用她的脖子迎著從田野上吹過來的清風,覺到那風像她的姐妹一樣輕輕地撫摸著她。她貪婪地吸進馬纓花和蘋果花的香氣。 在這一片歡樂之中,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像一頭躲躲閃閃的兇猛的野獸,到處遊逛著,又忽然從她眼前消失了,它也像微風中的幾縷蛛絲從她的眼前飄過,使她不免有幾分恐懼。 她害怕他夜晚回來的時候。直到現在,她還沒有明白講出她的恐懼,那黑暗的陰影也還沒有沖進她的心頭。他顯得溫柔而謙虛,在行動方面處處注意收斂。他的手摸在她身上是那樣的輕巧,使她非常喜歡。可是有時,一陣像刺痛一樣的戰慄震動了她的全身,因為,她在他的柔和的藏在笑裡的雙手中,仍感到了那黑暗和那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可是,夏天隨著奇跡般的沉默慢慢來臨了,她差不多常常總是一個人。在整個這段時間裡,她總有一種令人喜悅的昏沉沉的感覺。花園裡的女兒紅玫瑰已經全部凋謝,並被一陣瓢潑大雨沖得乾乾淨淨了。夏季隨著慢慢進入秋季,那漫長的令人迷惑的金色的日子已開始結束了。紅色的雲彩在西方聚集起來,黑夜已經來臨,整個天空的顏色如火光,如流水;而在迅速奔跑的氣團的上空,月亮是那麼蒼白和淒涼,這夜啊,令人難以將息!忽然間,月亮仿佛從高天的一扇清晰的窗口露面了,它像一個被囚禁的犯人從上向下窺望。而這時安娜卻還沒有睡覺。關於她的丈夫,她有一種離奇的、陰森的緊張感。 她已經慢慢知道,他現在正極力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她。當他緊張、陰沉地躺在那裡的時候,他正籌劃著要想得到點什麼。她的靈魂忍不住疲憊地歎息著。 一切是那麼模糊,那麼可愛,而他卻偏讓她清醒過來,去面對那冷酷的懷著敵意的現實。她極力向後退縮,表示抗拒,他仍然一句話不說。可是,她能感覺到他不停地加之於她的力量,直到後來,她清楚地覺察到他們之間的緊張狀態,忍不住發出一聲叫喊,對這令人精疲力盡的折磨表示反抗。他仍然逼迫著她,他仍然逼迫著她。而她十分迫切地希望能自去享受妊娠給她帶來的歡樂,和那種迷惘的、天真的感情。她不需要他那種令人痛苦的帶有腐蝕性的愛情,她不需要他大量加之於她的那幾乎要將她燒毀的愛情。她為什麼非要接受那種愛情呢?為什麼,啊,他為什麼感到不滿足,為什麼不能收斂一些? 在他用他那帶有強制性的黑色的意識對她逼得最緊的那些日子裡,她常常一連幾小時坐在窗戶邊,觀望著打在紫杉樹上的雨水。她並不感到悲傷,只是有些心神迷亂,臉色蒼白。孕育在她心窩下面的那個孩子,永遠是一種溫暖。這她是完全肯定的,她所受的壓力只是從外邊來的,她的靈魂上並沒有什麼鞭痕。 可是,在她的心上總是永遠存在著同樣的煩躁、緊張和不安的情緒。她並不安全,她始終沒有受到保衛,她始終在受到攻擊。她心中始終在嚮往著最充分的幸福和安寧。這是一種多麼沉重的嚮往——太沉重了。 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他一直感到不滿足,他一直都在設法,希望從她身上奪得什麼東西。啊,她多麼希望,她能夠按照自己的方式讓他非常滿意啊!他就在那裡,這是不可避免的。她也是依靠他生活著。她多麼希望能和他在一起安靜地、非常安靜地生活。她非常愛他。她願意給他愛情,純潔的愛情。她臉上帶著離奇的無比喜悅的神態,等待他那天晚上能夠回家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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