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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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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見到任何一個熟人嗎?」 「沒有,我沒有見到。」他生氣地回答。 她相信他的話,她的心情慢慢冷靜下來。 「我買了一本書。」他說,同時把那書遞過去,希望借此忘掉剛才的不快。 她隨便看了看書上的圖片。那些聖潔的女人穿著皺褶分明的長袍,看上去漂亮極了。她的心變得更涼了,他對她們怎麼想呢? 他坐在那裡,等著聽她的意見,她低頭看著書。 「她們不是非常漂亮嗎?」他的聲音裡帶著激動和喜悅的感情。她感到身上一陣熱,但仍然沒有抬起頭來。 「是很漂亮。」她說,儘管她很不願意說,但是在他的逼迫下,她仍然說了。他是那麼離奇,那麼具有誘惑力,而且對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魔力。 他向她走過去,輕輕碰了她一下。狂野的熱情越來越高漲,狂野的熱情在她心中激動起來。可是她仍極力抗拒著。激動她的永遠是那不可知,永遠是那不可知的東西,而她卻死死地抓住她已知的自我。但這不停高漲的浪潮終於使她忘乎所以了。 他們又一次無比熱情地充分地相愛著,幾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這一回不是比哪一次都更美妙嗎?」她問他,容光煥發,像一朵剛開放的花朵,眼淚正好像是花瓣上的露滴。 他把她摟得更緊些。他是那麼奇怪,那麼心不在焉。 「每一次都更為美妙。」她用一種充滿喜悅的孩子的聲調說,但她心裡仍記得剛才的恐懼,還沒有完全忘掉剛才的那種恐懼。 日子就這樣過去,熱愛夾雜著矛盾、衝突。某一天,一切似乎已經全完了,整個生活已經被破壞,被毀滅,被徹底拋棄了。可在另一天,一切又顯得那麼美妙,無比的美妙。某一天,她再看他一眼就會使她發瘋,聽到他喝茶的聲音都厭惡得無法忍耐,可是在另一天,她卻又是那麼熱愛他,聽到他走進門來的聲音就感到無比欣喜,他簡直就是她的月亮和星星。 但是到最後,她對這種缺乏穩定的生活感到十分苦惱。這樣,當甜蜜的時刻又一次來到時,她無論如何不會忘掉這時刻很快就會過去。她因而感到十分不安。恬靜,內在的恬靜,彼此相愛的信念:才是她所需要的,可是她並沒有得到它。她知道他也沒有得到。 但不管怎樣,這個世界是一個神奇的世界,她大部分時間簡直是完全迷失在這種神奇中了。甚至她的悲哀對她說來也顯得是那麼神奇。她可以過得非常幸福。她希望自己感到非常幸福。在他使她感到不幸福的時候,她就非常生氣,這時候她恨不得弄死他,把他扔出去。有時接連好幾天,她就這樣等待著,希望他上班去。這時,她的仿佛一直被堵塞的生命之流才又開始流動起來,她才感到自己不受任何約束,完全自由了。她自由了,她感到無比的喜悅。無論幹點什麼都使她感到心情舒暢。她拿起地毯到外面花園裡去拍打。田野裡還可以看到一塊塊沒有融化的白雪,顯得那麼清新。她聽到鴨群在池塘裡嘎嘎叫著,她看到它們互相攻擊,在水面上沖來沖去,仿佛它們像人似的在表演著侵略戰爭。她觀看著那些尚未馴服的野馬,其中有一匹肚皮下面的毛完全被剪光,所以它仿佛穿著一件夾克和一雙棕色的毛襪子。它們站在墓園牆邊,在那清涼的冬日的清晨彼此親吻著。現在他走了,那侵犯和干擾她的力量不存在了,她感到無比輕鬆。整個世界都屬她所有,都和她有關。 她興高采烈地活動著。她最感興趣的莫過於在大風中晾出她剛剛洗過的衣服。大風繞過那座小山直沖過來,簡直要從她手中把那些濕衣服奪走,使得它們劈劈啪啪在風中飄動。她大笑著,和狂風進行鬥爭,有時甚至會生氣。可是她十分喜愛她這種孤獨的日子。 到晚上,他回來了,由於他們之間總有些沒完沒了的爭吵,她又鎖起了眉頭。只要他一在門口出現,她的心情馬上就變了,仿佛有人在她心上澆了一瓢涼水,那一天的歡笑聲和喜悅情緒馬上就會從她的心中消失。她馬上就渾身發僵了。 他們就這樣無意識地進行著誰也說不清的戰鬥,一直到他們再一次熱情地相愛起來。那熱情倒也似乎永遠存在,可是它實際上已慢慢在戰鬥中被消耗掉了。這深刻的、可怕的、無名的戰鬥仍然繼續著。他們身邊的一切發出強烈的光輝,世界脫掉了自己的衣服,顯露出新的、原始的裸露狀態,看上去是那麼可怕。 一到星期天,他便仿佛對她施上了離奇的符咒,她倒也有點喜歡這種情況。她越來越變得和他很相似了。在所有的工作日,天空、田野都顯得那麼晶亮,旁邊那個小教堂仿佛一上午都在對著那個小村莊絮絮叨叨地講些什麼。一到了星期天,他呆在家裡,整個大地便似乎籠罩上了一層濃密的黑霧,那教堂本身似乎也充滿了陰影,變得更大了。對她來說,它似乎變成了另一個宇宙,在那裡總不停地燃燒著藍色和紅色的火焰,到處是祈禱的聲音。而當大門打開,她走出去,走到人世中去的時候,它已是一個新創造的世界了。她走進那個剛剛復活的世界中去,她的心由於記起了那陰暗的日子和那充滿熱情的時刻而急劇地跳動。 星期天,他們也常到沼澤農莊去喝茶。要是到了那裡,她就仿佛又回到了一個更輕鬆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從來就沒有那種陰暗的氣氛,沒有染色的玻璃和唱聖歌時的狂喜。在這裡,她丈夫已完全失去了重要性。她的父親又和她在一起了,她父親可整天是那樣心情舒暢、自由自在。她的丈夫,連同他那強烈的陰暗的感情,全一古腦兒被她拋在一邊了。她不再理他,她已經忘掉他,她接受了她父親。 可是,當她陪著這個年輕人一道回家的時候,她微微有點不好意思地試探著,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胳臂上。她的手也似乎在向他祈求,讓他不要利用它反對她,反對她的執拗脾氣。可是他似乎完全心不在焉,他仿佛已經變成了一個盲人,仿佛覺得自己並不是和她在一起。 於是她覺得很害怕。她需要他。在他完全忘掉她的時候,她恐懼得幾乎要發瘋了。因為她已經變得非常脆弱,已經全面暴露出來,什麼地方都很容易受到攻擊了。她已經有過那麼親密的接觸,她身邊的一切都已經變得那麼親密,它們是那麼親近可愛,她對它們是那麼熟悉,仿佛它們是一些在她頭頂上盤旋的精靈。要是它們現在都變得非常無情,彼此分開,遠遠地離開她,站在一邊顯得非常可怕,那她可怎麼辦呢?她既曾與它們非常熟悉,難道現在要她去聽從它們的擺佈嗎? 這情況使她非常害怕。很久以來,她丈夫就是她所委身的那個在她看來不可知之數。她是一朵由於遭到誘惑而完全開放的花朵,已經不能再縮回去了。他已經把她的赤裸裸的狀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是誰,他是什麼人?他是一件盲目的東西,他是一種毫無知識的黑暗勢力。她希望能保存她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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