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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接著她又把他籠絡在自己身邊,並暫時獲得了滿足。可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她開始越來越認識到,他始終沒有改變,他始終是某種黑暗,是和她自己毫無關係的東西。她原來曾想著,他恰好是她自己的光明的一個反照。可是一星期又一星期,一個月又一個月地過去了,她理解到他只是和她恰好相反。彼此恰好相反,並不互為補充。

  他仍然沒有改變,他依然作為自己單獨存在著,而且他似乎期待著她變成他的一部分,變成他的意志的延伸。她感覺到,他並不想理解她,只是想極力控制住她。他要幹什麼呢?他打算採取高壓手段來對待她嗎?

  她自己所需要的究竟是什麼呢?她自己回答說,她希望自己幸福,自己像日光和繁忙的白天一樣合乎自然。可是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感覺到,他希望她變得非常陰森和不自然。在他像一團黑暗覆蓋著她,逼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她幾乎是帶著極大的恐懼在進行反抗,並毫不客氣地揍他。她毫不客氣地揍他,揍得他直流血。他卻變得更為邪惡了,因為她害怕他,並使他也處在恐懼之中。他變得非常邪惡,他希望把一切都毀滅掉。這樣一來,他們之間的鬥爭就變得更為殘酷了。

  她止不住發起抖來。他企圖把自己強加於她。他也開始戰慄。她希望拋開他,把他交給那空曠的原野,讓瘋狂的肮髒的狗把他吞食掉。那時他一定會揍她,強迫她和他呆在一起。而這時她就可以全力進行鬥爭,要使自己從他的手中逃開。

  現在,他們倆是帶著滿身血跡在暗夜中走著,感到世界距離他們非常遙遠,不可能給他們任何幫助。直到後來她感到疲倦為止。在超過了某種程度之後,她變得冷淡無情,完全和他斷絕了聯繫。他隨時都準備大發脾氣,不惜和她玩命。她心裡也非常氣惱,她丟開他,走她自己的路。然而在她那看上去似乎很輕快、因而使得他非常氣惱的神態之中,她卻仿佛流著血似的戰慄不已。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純潔的愛情像日光一樣照進他們的生活中來。到了這種時候,她對他又變成了一朵在陽光中開放的花朵。那麼美麗,那麼鮮潔,那麼難以描述的可愛,使得他簡直無法忍受了。這時,他站在上帝的一片榮光之中,仿佛他的靈魂已經長上了六支幸福的翅膀。當他站在這種榮耀的火光之中,感受到創造的脈搏的時候,他感到全能的上帝的光輝,像脈搏一樣在他全身跳動。

  一次又一次,他在她的眼中變成了那可怕的力量的火焰。有時候,他站在門口,臉上含著微笑,他似乎又變成了前來向她宣稱她已經變成了上帝的母親的使者,她的心開始急劇地跳動起來。她注視著他,疑惑不定。他有一個黑暗的燃燒著的生命。他感到害怕,並加以抵抗。她像屈從於守護著她的天使一樣屈從于他。她伺候著他,順從他的意志,在為他操勞的時候,止不住渾身戰抖。

  接著,這一切全過去了。然後,他又非常熱愛她的孩子氣,以及她的在他看來非常離奇的神態,熱愛她的靈魂所表現的神奇。她的靈魂和他的靈魂是完全不一樣的,它使他在弄虛作假的時候顯得很真誠。而她也熱愛他懶懶散散地坐在椅子上的那種神態,熱愛他走進門來時那種坦率和急切的面容。她熱愛他的清脆的帶著激情的聲音,熱愛他身上的那種不可知的氣質,以及他的絕對的單純。

  可是,他們誰都覺得不十分滿意。他感到,在某些地方,她對他不夠尊重。她對他的尊敬,只限於她與他有關的一些問題。至於他是個什麼人,她毫不在意,仿佛已經超出了她的理解之外。他本身究竟代表著什麼,她毫無興趣。說實在的,他自己也並不知道他代表著什麼。可是不管他代表的是什麼,她對它的確毫無尊敬之意。她既不重視他作為一個花邊設計員的工作,也不重視他這個養家糊口的人本身。因為他每天都到辦公室去工作——那他知道,他也就沒有權利要求她對他尊敬和關心。由於這一點,她倒對他真有些討厭。而他卻為這個更愛她了,儘管在一開頭他把這看成是對他的一種侮辱,幾乎要氣得發瘋。

  不僅如此,她很快又開始對他的最深刻的感情進行攻擊。他對人生、社會和人類如何想法,她認為全都無所謂:他就那麼平庸地活著,她認為這就很好。這一點也使得他十分生氣。她完全不考慮他的想法,就憑這些對他進行判斷。可是到最後他也接受了她對他的判斷,仿佛它們就是他自己的判斷。但最根本的麻煩還不在這裡。使他產生敵意的最深的根源是她對他的靈魂進行譏諷。他不大會講話,思想也比較遲鈍。可是有些東西在他心中是不可動搖的。他熱愛教堂,如果她企圖破除他原來十分相信的東西,那他們就會彼此怒不可遏。

  他相信在迦拿,水能變成酒嗎?她總喜歡把這當成一個歷史事件來追問他:這裡有這麼多雨水,你瞧瞧,你瞧瞧,它能變成葡萄汁,變成酒嗎?一瞬之間,他親眼看到不可能,也就是說不能變,可是他的清醒的頭腦,儘管當時曾經那樣回答她的問題,卻不能接受這種看法。於是他的整個靈魂馬上就會懷著瘋狂的越來越強烈的仇恨,對這種違反他意志的行動表示抗議。那個對他來說就是真實的。等他的感情一激動起來,他的思想馬上又被抑制住了。在他的血肉深處,在他的骨子裡,他希望看到那婚禮的場景,看到從石缸裡拿來的水已經變成紅色的葡萄酒:這時耶穌會對他的母親說:「母親,我與你有什麼相干?——我的時候還沒有到。」

  緊接著:

  「他母親對傭人說:『他告訴你們什麼,你們就做什麼。』」(見《聖經·約翰福音》第2章,第4、5節)

  布蘭文非常喜歡這些東西,他從心眼裡,從骨子裡喜歡它,他不可能丟棄這些想法,可是她逼迫他丟棄它們。她對他的那種盲目的信念非常痛恨。

  水,自然界的水,就能夠忽然超出常理之外變成酒,忽然間離開自己原來的狀態,隨便進入另一種狀態嗎?啊,不可能,這是瞎說。

  她於是又變成了那個心情煩躁、懷著敵意的孩子,對什麼都厭惡,對什麼都希望加以破壞。他則變得沉默寡言,死氣沉沉。他自己的生活也告訴他那樣說是不對的。沒有問題,酒是酒,水是水,永遠不會改變,水不可能變成酒。這個所謂的奇跡並不是真正發生過的事。她似乎正把他推向毀滅的境地。他走出去,心情陰暗,好像處於被毀滅狀態,他的靈魂也在流著血。他好像嘗到了死亡的滋味。因為他的生命就是在這種不加懷疑的信念中形成的。

  她像她孩提時一樣,又一次感到無比孤獨,她走到一邊去,暗暗哭泣。她並不在意;水有沒有變成過酒,她毫不在意。他願意相信就讓他去相信吧,可是她知道,她已經勝利了。但是一種難堪的孤獨感苦惱著她。

  他們倆就這樣痛苦地生活了一段時間。然後幸福的時刻又回來了。只要沒有人對他逼得太緊,他會把什麼全都給忘掉。他現在又回想起了《約翰福音》的那一章,心裡感到一陣被咬傷的巨大的疼痛。「你倒把好酒留到如今。」「最好的酒!」這年輕人懷著急切的勝利的心情這樣回答,雖然明確告訴他並無此事的知識像一頭黃鼠狼似的啃咬著他的心。否認的痛苦和這種極希望肯定的欲望,兩邊的力量究竟何者更大一些呢?他生性非常固執,從不肯隨便拋棄自己的欲望。可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肯定這個奇跡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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