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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第五章 沼澤農莊上的婚禮】

  對於結婚來說,這是一個晴和的美好的日子,地上雖然很泥濘,天空卻很晴朗。他們共用了三輛馬車和兩輛帶篷的車輛。所有的人都激動地擠在客廳裡。安娜現在還在樓上。她父親時不時地喝上一口白蘭地。他穿著那灰色的上衣和黑褲子,顯得很漂亮。他說話的聲音十分熱忱,但又顯得有些煩惱。他太太穿著帶花邊的深色的絲綢衣服走下樓來,她的帽子有點像是孔雀藍的顏色。她的嬌小的身體強健而穩定。布蘭文看到她也在那裡,止不住暗暗感謝上天,完全得靠著她的支持,他才能在這亂糟糟的人群中呆下去。

  馬車來了!諾丁漢的布蘭文太太穿著她的絲絨衣服,站在門口,安排著讓誰和誰一起上車。到處人聲鼎沸。前門已經打開,參加婚禮的客人已經沿著花園的小路走了過去;那些仍然等待著的客人都從窗口往外看著。站在門口的一小堆人不時打打哈欠,伸伸懶腰,在這冬日的陽光下,這些穿著盛裝的人顯得多麼滑稽啊!

  他們走了——又走了一批!現在這裡慢慢顯得比較空了。安娜羞怯地紅著臉慢慢走下樓來,她穿著一身白色的絲綢衣服,戴著面紗,走到人群中來。她的婆婆客觀地對她打量了一番,抻抻她白色的衣服,理一理她的面紗,以此表示她自己的身份。

  從窗口傳來一陣叫喊聲,新郎的馬車已經過去了。

  「你的帽子呢,爸爸,還有你的手套?」新娘頓頓腳叫道,她的眼睛通過面紗閃出了光亮。他到處尋找——他的頭髮亂作一團。所有的人,除了新娘和他父親,都已經走了。他已經準備好——他滿臉通紅,簡直有些膽怯。蒂利在那個很小的門廊上忸怩不安,等著給他們開門。一個伴娘在安娜身邊來回走動著,安娜問她:

  「我這樣行嗎?」

  安娜已經準備好了。她仰著頭莊嚴地向四面望望,她對她父親使勁一揮手:

  「快過來!」

  他走過去。她把她的手輕輕放在他胳膊上,一手拿著像水花一樣的花束,儀態萬方地向前走著。只因為她父親的臉太紅,使她有些不自在,她慢慢走過心情激動的蒂利,向小道上走去。門口一陣嘶啞的叫喊聲,她像一股飄動的白光慢慢進入馬車裡去。

  她父親在她上車的時候,注意到她的瘦小的踝骨和腳:仍然是一個孩子的腳。他心裡充滿了無限柔情。可是她由於自己如此光彩地在人群中露面,正感到無比狂喜。她坐在車裡一路為自己的幸福飄飄然,因為一切都太可愛了。她急切地低頭看看手裡的花束:白色的玫瑰花和鈴蘭和晚香玉和鐵線蕨——全都那麼富麗,像瀑布一樣。

  面對著這奇怪的景象,她父親惶惑地坐在車裡,心裡感到非常混亂,幾乎什麼也沒有想。

  教堂已經為聖誕節裝飾起來,到處是黑壓壓的常青樹,白色的花朵讓人有一種寒天飛雪的感覺。他糊裡糊塗地走到聖壇邊去。從他上次到教堂結婚,現在已經有多久了?他弄不清現在是不是他自己要來結婚了,要不他到這兒來幹什麼呢。他煩惱地想著,他一定是要來幹一件什麼事情的。他看到了他妻子的帽子,很納悶兒,她和他一起來幹什麼呢。

  他們站在聖壇前面。他呆呆地仰頭看著東邊閃著強烈光線的那藍紫色的窗戶:這是一種深藍色的光,藍中帶紅,那些黃色的小花卻隱藏在暗影之中,隱藏在由黑暗組成的沉重的蛛網之中。它在那黑色的蛛網中發出了多麼生動的火焰。

  「由誰主婚把這位小姐嫁給這位先生?」他感到有人推了他一下。他不免一驚。那句話仍然還在他的記憶中迴響,可是越響越遠了。

  「是我。」他匆匆回答說。

  安娜低下頭去,躲在面紗後面微笑了。他真是出洋相!

  布蘭文正呆呆地看著聖壇後面仿佛立在火光中的藍色的窗子,心裡痛苦地、模模糊糊地想著,不知道他自己會不會變老,會不會有一天感到自己已經走完了生活的路程,已經有所成就了。現在他在這裡主持安娜的婚禮。可是,他有什麼權力感到自己應該像一個父親一樣負責呢?他現在還和他自己結婚的時候一樣,對什麼都不敢肯定,都毫無把握。他的妻子和他!他非常痛心地發現,他們倆都是多麼無法肯定的因素啊!他現在已經四十五歲。四十五!再過五年就是五十。然後六十——然後七十——然後一切都完結了。我的上帝——一個人仍然感到許多事還有待安頓下來。

  一個人是怎麼變老的呢——一個人怎麼能變得更有信心?他希望自己感覺更老一些。嗨,只要他自己感到更成熟、更完備了,那現在和他當年結婚的時候又有什麼差別呢?他完全可以再一次結婚——他和他的妻子。他還感到他自己的矮小平直的身軀正站在一塊平原上,隨著廣大的發出怒吼聲的天空一道旋轉著:他和他的妻子,兩個很小的挺直的身軀在那平原走動著,而那無數的天體都閃著光從他們身邊隆隆滾過。一個人什麼時候才能最後結束呢?在哪個方面才算最後完結了呢?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結束,沒有什麼完結,只有這發出雷鳴聲的無比廣闊的空間。一個人可能總也不老,總也不死嗎?這是關鍵。他帶著痛苦的心情感到一種非常奇怪的高興。他要和他的太太就這樣生活下去,他們要像兩個孩子一樣露營在那一片平原之上。除了那無邊的天空,還有什麼是靠得住的呢?可是那天空又太肯定,太無邊了。

  那富麗的深藍的顏色,仍然在他眼前黑暗的蛛網之中燃燒著,閃著光,炫耀著自己,而且是那麼不知疲倦地富麗堂皇。他自己的生命也曾是多麼富麗堂皇,它也曾在他身體的黑色的網眼中顯得一片通紅,燃燒著、閃著光、自我炫耀:還有他的妻子,她在她的網眼中也曾怎樣地燃燒和閃閃發光啊!一切永遠是那樣沒有完結,沒有成形!

  耳邊忽然傳來了巨大的風琴聲。所有的人都排成隊走進旁邊的祈禱室去。那裡有一個畫得很亂的本子——那年輕姑娘賣弄地揭開她的面紗,故意揚起手指,讓人看見她的結婚戒指,簽下了她的名,她因為這麼贏得大家的讚賞,感到無比驕傲:

  「安娜·特裡薩·蘭斯基。」

  「安娜·特裡薩·蘭斯基,」她是一個多麼虛榮的缺乏獨立性的輕佻的姑娘!那穿著黑色燕尾服和黑褲子的苗條的新郎嚴肅得像一隻嚴肅的小貓,也非常認真地寫下:

  「威廉·布蘭文。」

  這還比較像樣一點。

  「快來簽名,爸爸。」那自以為是的年輕姑娘叫喊著。

  「托馬斯·布蘭文——笨手笨腳的。」他一邊簽名,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接著他哥哥,一個高大的、面容憔悴、留著黑鬍子的人也寫下:

  「艾爾弗雷德·布蘭文。」

  「還有多少布蘭文呢?」湯姆·布蘭文說,對於自己家的姓不斷出現感到很不好意思。

  當他們走到外面陽光中來的時候,他看到墓碑下面大片的草地上到處點綴著像白雪一樣的小花和藍色的花朵,頭上的冬青莓像搖動著的鈴鐺一樣閃著紅光,紫杉樹垂下它黑色的沉重的枝條,一動也不動,一切都好像是在夢境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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