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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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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緊摟著他的這個孩子需要有她自己的孩子、丈夫。這是很自然的。她只需要布蘭文給她一些幫助,讓她能過正常的生活。可是她並不需要他的愛。在他們之間,在這個強壯的中年人和這個孩子之間還需要有什麼愛呢?在他們之間,除了人與人之間的自願相幫之外,還能有什麼別的呢?他是她的保護人,如此而已。他的心冷得像冰一樣,他的臉也冷冰冰地毫無表情。她根本沒有辦法能觸動他的心,似乎他已經變成一尊雕像了。 她爬上床去,哭個不停,可是她仍然決定和威廉·布蘭文結婚,所以她也沒有必要這麼苦惱了。布蘭文帶著一顆冷酷的心上了床,不停地咒駡自己。他看看他妻子。她仍然是他妻子。她黑色的頭髮中已經出現了幾根銀絲。儘管她的年齡增長了一些,可是她的臉看上去仍然很漂亮。她才不過五十歲。他仍然帶著多麼強烈的感情在看著她!可是他卻不知節制地還要把自己的心砍去一部分,還要去分享年輕人的急驟的生活。他對自己真是十分痛恨。 他妻子仍是對他那樣熱情,隨時對他關心。她仍然很年輕,很天真,而且並沒有失去一個小姑娘的鮮豔。可是她完全不像他那樣毫無節制,她對生活中的各種戰鬥和各種控制已經毫不感興趣了。她是那麼自然;而他卻是那麼醜陋,那麼不自然,不願意讓出自己的地盤。這個貪婪的、決心擋住別人前進道路的中年人,簡直像一個魔鬼,多麼可恨。 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到底還缺少什麼,使得他的貪婪的靈魂感到不滿足呢?在學校裡,他不是曾有過他的那個朋友,他不是曾有過他的媽媽,他的妻子和安娜?他對他們又怎樣呢?他對不起他的那個朋友,他也不是個好兒子。而他對他的妻子卻是非常滿意的,這就應該很夠了。在他和安娜現在的關係上,他非常痛恨自己。可是他仍然感到很不滿意。想到這種情況,他仍然十分痛苦。 能夠說他的生活一無是處嗎?他沒有任何可以向人炫耀的東西,沒有任何工作可做嗎?對他的工作他是從來都不以為意的,因為那些活兒誰都能做。使他不能忘懷的就只是他和他妻子夫妻間的長時間的擁抱!真奇怪,這似乎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了!不管怎樣,這不是無足重輕的事,這是具有永恆意義的。他可以對任何人都這樣說,並因此感到驕傲。他摟著他的妻子睡在床上,現在仍然和過去完全一樣,她就是他生活中的一切。這是當前現實的一切,也是一切的歸宿。是的,他為此感到驕傲。 可是,在這一切之下仍然存在著一種痛苦,存在著一個心懷不滿的湯姆·布蘭文,他因為一個小姑娘對他表示輕視,從而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他愛他的兒子們——他還有兩個兒子。可是他同時還想參與這個小姑娘的未來的生活。噢,他自己也感到羞恥,他恨不得把自己踩在腳下使自己歸於毀滅。 一切多麼令人厭煩呀!一個人不管年齡多大,永遠也沒有平靜的時候!他從來都不對,都不光明正大,都不是自己的主人。這簡直有點像是他把自己的希望寄託在那個姑娘身上了。 安娜很快就仍然一心去愛她的那個年輕人。威廉·布蘭文已經決定在聖誕節前的一個星期六結婚。他以一種開朗的、毫無疑慮的心情等待著她。他需要她,她是屬他的,他現在簡直是停止住他生命的脈搏,一切要等到結婚的那一天再說。結婚的日子,十二月二十三,對他來說仿佛是一件獨立存在的東西,現在已具有了自己的生命。他完全依靠它生活著。 他並沒有一天一天計算日子。可是他像坐在船上旅行的人一樣,必須等到進港的時候一切才會落實。 他又搞一些木刻,仍然按時去上班工作,有時候也去看望她。這一切都是一種等待的形式,他毫不思想,也毫不懷疑。 她比過去更加活潑了。她要盡情享受這種戀愛生活。他像一陣風一樣時來時去,但從來也不問為什麼吹,或吹向何方。可是她永遠希望和他在一起。對她來說,他是生命的核心,碰他一下就是一種幸福。而對他來說,她是他生活的精髓,不管他是獨自在伊爾克斯頓他的住所裡搞木刻,還是在沼澤農莊的廚房裡,她坐在那裡看著他,她的存在對他都具有同等的價值。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完全理解她。可是他的外在的功能,似乎都停止工作了。他不用他的眼睛就能看見她,不用他的耳朵就能聽到她說話。 可是當他摟著她的時候,他止不住渾身顫抖,有時候簡直仿佛要暈過去。他們有時候會在穀倉裡彼此擁抱著,一句話也不講。當她摸著他的年輕結實的身子的時候,一種幸福的感覺簡直讓她不能忍受,意識到自己已經佔有他的感覺,也簡直使她不能忍受。因為他的身體是那麼充滿熱情,那麼神妙,這是她的世界中的惟一現實。在她的世界中,有這樣一個男人的強健、生動的身體,另外還有一些像陰影一樣的男人的身體,全都是不真實的。通過他,她接觸到了現實的核心。他和她,他們倆正呆在那神秘的中心地區。她是如何盡全力把他摟在身邊啊,他那身體也就是一切生命的中心軀體,生命的源泉就是從他那塊岩石下流出來的。 可是對他來說,她卻是要把他燃燒掉的火焰。這火焰從他的四肢流入,流過他的身體,一直到把他燃燒盡,使他僅作為從她身上派生的、沒有意識的、陰暗的火焰的過渡形態而存在。 在黑暗中,有時候一頭奶牛嚏噴了一聲。從黑暗中還傳來奶牛慢慢反芻的聲音,這一切似乎像熱血流過子宮一樣,正繞著他們在流動,並直接向他們流來,沖洗著那尚未出生的新生命。 遇上天氣寒冷,他們這一對情人有時就長時間地站在空氣溫暖、充滿阿摩尼亞氣味的馬廄中。而就在他們一起度過的這些黑夜時光中,他越來越瞭解她了。她的身子偎依在他身上,他們偎依得越來越緊,他們的親吻也貼得越來越緊,更加兩相吻合了。因而在那濃密的黑暗中,如果有一匹馬站起來發出一聲重濁的呼嚕聲,他們便會完全像一個人似的聽著,完全像一個人一樣具有共同的理解,也同時知道了那馬匹的存在。 湯姆·布蘭文已經給他們在科西澤弄到一所莊園,租期二十一年。威廉·布蘭文一看到那房子,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這是靠近教堂的一所房子,沿著房子和房前青草鋪地的大花園的一邊,長滿了古老的深黑的紅杉樹,房子呈正方形,低低的石板屋頂,低低的窗子,裡面除了住房之外,還有一個長方形的奶酪雜用間,一間較大的鋪著方磚的廚房,一間低矮的會客室通著廚房,比廚房略高一個臺階。天棚上是粉刷過的樑柱,屋犄角立著碗櫃。從窗口望出去是那片綠草如茵的花園,一邊可以看到一大排黑色的紫杉樹,另一邊是一排爬滿常春藤的紅色的牆,把房子同大路和那邊的墓園分開。這座古老的小教堂有一個帶尖頂的方塔,似乎正回頭觀望著這村舍的窗口。 「咱們沒有必要買鐘了。」威廉·布蘭文看著他們旁邊教堂方塔上的白色鐘面說。 在房子的後面,是和一個菜園相連接的馬廄,一個同時能養兩頭奶牛的牛棚,另外還有雞舍和豬圈。威廉·布蘭文喜不自勝。安娜更是非常高興地想到,她就要成為她自己家的女主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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