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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她歎了一口氣,仿佛剛剛醒來,然後她又吻著他。接著,她脫開自己的身子,抓住他的一隻手。在她從他胸前離開的時候,他感到很痛苦。他感到說不出的痛苦。她為什麼要離開他呢?可是她仍抓住他的手。

  「我要回家去。」她說,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神情看著他。

  他緊抓著她的手。他感到頭暈,簡直不能動彈,他不知道怎麼才能夠動一動。她從他身邊走開。

  他無可奈何地在她身邊走著,抓著她的手。她低頭走著。仿佛有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忽然冒了出來,他對她說:

  「咱們馬上結婚,安娜。」

  她一聲不響。

  「咱們馬上結婚,安娜,你說不好嗎?」

  她在田野中停下來,又吻了他一下,熱情地使勁摟著他。她的這種姿態使他感到無法理解,他完全不能理解。可是他現在把這一切都留到結婚的時候再說。這是目前可以找到的解決辦法,不久就得這麼辦。他需要她,需要和她結婚,他需要和她在一起,讓她永遠屬他所有。他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他們完婚的那一天。可是他現在總感到有些緊張不安。

  就在那天晚上,他去對他的叔叔和嬸嬸說:

  「叔叔,」他說,「安娜和我想馬上結婚。」

  「是嗎!」布蘭文說。

  「可是你們沒有錢,怎麼結婚呢?」媽媽說。

  那年輕人的臉馬上變白了,他討厭聽這種話。而他完全像一塊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的小石頭,亮晶晶的,永遠無法改變。他根本不去想那些事。他緊繃著閃閃發亮的臉坐在那裡,一句話不說。

  「這事兒你跟你媽媽談過嗎?」布蘭文問道。

  「還沒有——我準備星期六跟她談。」

  「你準備去看她?」

  「是的。」

  一段很長時間的沉默。

  「你們靠什麼結婚呢?就靠你每星期的一鎊收入?」

  那青年人的臉又變得煞白了,仿佛這話使他的精神受到了嚴重的挫傷。

  「我不知道。」他說,睜起他那明亮的像老鷹一樣的、失去人的感情的一雙眼睛看著他的叔叔。

  布蘭文憎恨地晃動了幾下腦袋。

  「我們必須瞭解這些情況。」他說。

  「我將來會有錢的,」侄子說,「我現在可以設法借一些錢,將來再還。」

  「是啊!——你們又幹嗎這樣匆忙呢?她不過是一個十八歲的孩子,你也還不過二十歲。你們倆都還沒有達到自己想怎麼做就可以怎麼做的年齡。」

  威廉·布蘭文把頭向下一紮,仿佛關在籠子裡的老鷹似的,用他那充滿不信任的靈活而明亮的眼睛看著他叔叔。

  「她有幾歲有什麼關係?我有多大歲數又有什麼關係?」他說,「我現在和我將來三十歲的時候又有什麼兩樣?」

  「那可大不一樣,至少讓咱們那麼希望吧。」

  「可是你沒有任何經驗——你沒有經驗,又沒有錢。你既然沒有經驗又沒錢,為什麼要急著結婚呢?」嬸嬸問道。

  「我需要什麼樣的經驗呀,嬸嬸?」那孩子問道。

  要不是布蘭文的心由於生氣,硬得像一塊寶石一樣,這時候他可能會同意了。

  威廉·布蘭文懷著奇怪的不可動搖的心回到家裡。他感到,他已經作出的決定決不能改變,他已經拿定主意。如果改變決定,那將會是他的毀滅。可他決不願被毀滅掉。他沒有錢,可是他總可以想辦法從什麼地方弄些錢來,這沒有什麼關係。他在床上躺了幾個小時都無法入睡,他的思想已經堅定明確,沒有什麼再需要多想的了,他的意志已越來越堅定,無可改移。後來,他終於睡著了。

  他的靈魂仿佛變得和水晶一樣堅硬了。他可能會發抖、戰慄、感到痛苦,可是決不能改變主意。

  第二天早晨,湯姆·布蘭文憤怒萬分地對安娜說。

  「現在就提出要結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

  她站在那裡,臉色有點蒼白,她的陰沉的眼睛顯露出正力求自衛的野生動物的驚愕和仇恨神態,但她又止不住為自己的感受發抖。

  「我願意。」她完全不假思索地說。

  他頓時更加怒不可遏,真恨不得揍她一頓。

  「你願意——你願意——為什麼?」他輕蔑地嗤了一下鼻子。舊日的孩子氣的痛苦,那什麼人也不認的盲目性,那仿佛只有一個沒有人照看的小生物才會有的激烈的仇恨情緒,又回到了她身上。

  「我願意,就是因為我願意。」她又用那孩提時歇斯底里的尖利聲腔大叫著,「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已經死了——你並不是我爸爸。」

  她仍然是一個陌生人,她並不認識他。那冷酷的鋒刃落下來,深深地刺痛了布蘭文的靈魂。這鋒刃把她和他割裂開了。

  「我不是又怎樣呢?」他說。

  可是,這使他實在受不了。他一直是非常珍視這種感情的,他是她的「父親——爸爸」。

  接連幾天他仿佛呆了一樣。他妻子也整天沉思默想。她感到不能理解。他只想到,由於沒有錢和他們現在所處的地位,將使他們無法結婚。

  屋子裡一直被一種可怕的沉默統治著。她儘量躲開她父母,她常常一連好幾個小時獨自呆著。

  威廉·布蘭文,在回到諾丁漢愚蠢地鬧了一番之後,又回來了。他也臉色蒼白,神情淒然,可是原來的打算並沒有變。叔父非常討厭他,他痛恨這個年輕人,痛恨他的無情的固執做法。但儘管如此,這叔父仍然有一天晚上把準備分給安娜·蘭斯基的一部分家財交給了威廉·布蘭文。那使安娜每年可以有兩千五百鎊收入。威廉·布蘭文呆呆地看了看他的叔父。這等於是拿走了沼澤農莊很大一部分資產。可是那年輕人只是變得更冷淡和更加拿定主意了。他現在就只一門心思要結婚,其他什麼全都忘了。他把他叔父給他的東西交給了安娜。

  她看到後,整整哭了一天,眼珠子都快哭出來了。晚上,她聽到她媽媽已經上床,就溜到門口去張望。她父親像一塊石碑似的一言不發坐在那裡。他慢慢轉過頭來。

  「爹,」她在門口大聲叫著,仿佛心都撕碎了似的向他跑去,「爹——爹——爹。」

  她跪在火爐前的地毯上,用手抱著他,把臉貼在他的身上。他的高大的身體給人一種舒適感,可是她感到頭疼得不能忍耐。她簡直有些歇斯底里地哭泣著。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沒有說話。他的心碎了。他不是她父親。她已經把那個可愛的形象粉碎了,那麼他是什麼人呢?有些人,他們的生活不可能再有任何發展了,他現在也已被歸在那一類。他和她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他和她之間隔著一代,他已經老了,對火熱的生活來說,他已經死亡了。他的生活已經燃燒出了很多灰燼,許多冷冷的灰燼。他已經感覺到那不可避免的寒冷,他在無比的痛苦中忘掉了原來的火一樣的生活。他在衰老和孤獨的冷清中呆坐著。他有他自己的妻子。他責怪他自己,他譏笑他自己,不應該死抓住年輕的一代,妄圖讓年輕的一代仍然歸他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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