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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他顯然並不感到十分驚奇,他把她摟住,渾身的骨頭似乎都已經溶化。他向後倚在牆上,閣樓的門是開著的。外面的大雨以一種精巧的、冷酷的、神秘的匆忙情緒,從無邊的黑暗中斜著飄揚過來。他把她摟在懷裡,他們倆在那一片黑暗中緊緊地摟在一起,仿佛正在一片令人暈眩的巨浪上搖晃。在他們站立著的那個閣樓敞開著的門外邊,在他們那邊和下邊是望不透的黑暗,前面擋著一片用雨絲織成的帷幕。

  「我愛你,威廉,我愛你。」她咕咕噥噥地說,「我愛你,威廉。」

  他抱著她,仿佛他們已變成了一個人,他們沉默著。

  在屋裡,湯姆·布蘭文等待了一會兒,接著站起身來走了出去。他沿著院子走過去。他看見從閣樓門口射出的霧濛濛的光柱,他幾乎沒有想到這是雨中的光亮。他一直往前走,一直到那光亮模糊地照到他自己的身上為止。他抬起頭來,通過那朦朧的光線,他看到那青年和那姑娘兩人在一起,那青年倚在牆上,對著那女孩子低下頭去。儘管是透過雨幕,他仍能看到他們顯得是那樣充滿了光彩。他們想著自己是完全被埋藏在暗夜之中。他甚至看到了閣樓後面的一片被燈光照亮的乾燥的地方,看到地上的馬燈投射在後面牆上的那些蹲在橫杆上的奇怪的雞的影子。

  一股難以忍受的怒火,和一種得好休便好休的柔情在他的心中鬥爭著。那孩子根本不瞭解她現在幹的是什麼事。她自己把自己毀了。她是一個孩子,只不過還是個孩子。她不知道這完全是糟踏自己,他因而感到無比的憤怒和痛苦。難道他現在已經是一個老頭子,所以他必須把她嫁出去了嗎?他現在已經老了嗎?他並不老。他比那個現在摟著她的沒頭腦的年輕人還要更年輕一些。誰更瞭解她——是他還是那個沒腦子的青年?她如果不應該屬￿他自己,那她應該屬￿誰呢?

  他現在又想起那天夜晚,當他的老婆要生下小湯姆的時候,他抱著她到穀倉去的情景。他還能感覺到,那小姑娘坐在他的胳膊上摟著他的脖子時的柔和和溫暖的重量。現在她的意思看來是說他已經完了。她要離開他走了,要從此忘掉他,在他身邊留下一個永遠無法填補的空間,一種讓他無法忍耐的空虛。他幾乎忍不住對她十分痛恨。她怎麼敢說他老了。他在雨中走著,無言的痛苦和感到衰老的恐懼使他渾身冒汗,必須放棄等於是他命根子的那姑娘使他心痛萬分。

  威廉·布蘭文沒有再去看他的叔父就自己回家了。他讓雨水沖刷著他那發熱的臉,呆呆地走著。「我愛你,威廉,我愛你。」永無止境地在他頭腦中重複著。帷幕已經被撕開,讓他赤裸裸地進入了一個無限的空間,他止不住抖了幾下。四面的圍牆已經把他推出來,讓他在一片廣大的空間行走。穿過這無限寬闊的空間的黑暗,他要盲目地走到哪裡去呢?在這無邊的黑暗中,那仍然坐在陰森的寶殿上的全能的上帝要把他推向何方?「我愛你,威廉,我愛你。」這話語聲再次敲打著他的心房,他止不住恐懼地戰慄著。他簡直不敢想她的臉,她那奇怪的忽然變形的臉,和她的閃光的眼睛。那隱藏著的萬能的上帝的手,冒著火光,從黑暗中伸出來抓住了他,他完全順從他的意志,但同時也感到害怕,在他的手的接觸下,他的被抓住的心燃燒起來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邁著它們陰暗的無聲的腳步前進著。他又去看安娜,可是在他們之間又出現了那種彼此都有所保留的狀態。湯姆·布蘭文臉色陰沉,他那藍色的眼睛也顯得無精打彩。安娜變得很怪,仿佛對一切都聽其自然。她的顏色嬌嫩的臉毫無表情,顯得有些發呆。媽媽老低著頭,獨自在她自己的陰暗的世界中活動,她在那個世界裡一切都得到了滿足。

  威廉·布蘭文又開始搞他的木刻,他對這工作有無限熱情,一拿起刻刀他就感到無限歡欣。的確完全是依靠他內心的工作熱情推動著他手裡的那把尖利的刻刀。他現在雕刻的正是他一直想刻的,夏娃的誕生。這是他為一個教堂刻的一塊浮雕,亞當好像很苦惱地躺著,睡著了,上帝,一個模模糊糊的高大的形象,向著他低下頭去,向前伸出他的一隻光著的手;夏娃,一個很小的充滿生氣的光身子的婦女形象,正從亞當的被撕開的肋骨邊,像一簇火一樣從上帝的手中爬出來。

  現在,威廉·布蘭文正在刻著夏娃,她是一個瘦小、靈巧、還沒有成熟的小姑娘。他帶著一種戰慄著的、像空氣一樣精緻的熱情,用刻刀刻著她的肚子,她的還沒有成熟的堅硬的小肚子。她在她被創造的痛苦和狂喜中,線條分明,完全是一個顯得很呆的小人像。可是他一碰到她,就不禁一抖。所有這些人物他都還沒有刻完。在頭上方的樹枝上還有一隻小鳥,展開翅膀,正要飛翔,下面還有一條蛇,正向它伸過頭去,這也都沒有刻完。他激動地戰慄著,最後終於創造出了夏娃的輪廓分明的身子。

  在兩邊,在很遠的兩邊,在兩頭,有兩個天使用翅膀遮住了自己的臉。她們的樣子和樹一樣。每當黃昏時候到沼澤農莊去,他總感到那些遮住臉的天使,在他走過的時候,都在兩旁倚立著。四周的黑暗不過是她們的影子,不過是她們的被遮住的臉。當他走過運河橋的時候,黃昏現出了它最後的深沉的顏色,天空是一片暗綠,星星在遠處發光,它們是那樣遙遠,又是那樣近在正沉入黑暗的農莊的房舍之上,近在天邊的水晶般的道路之上。

  她像是等待著他的一道光亮,仿佛他的臉已被遮住了。他簡直不敢抬起頭來看她。

  秋收季節來臨了。有一天晚上,他們在夜色中走過農莊的房屋。金色的沉重的月亮懸掛在灰色的天邊,顯得十分高大的樹木站在兩邊等待著。安娜和那個年輕人一聲不響地走過一排籬笆,沿著被馬車壓出很深的車轍的草地走去。他們走過一道門,來到廣闊的田野上,在那裡還有充足的光亮照在他們臉上。割麥人扔在地上的麥捆還是原來那個樣子,躺在它們的黑影中,許多麥捆簡直像躺倒在地上的黑色的身軀;另有一些已經一捆捆架起來,在朦朧的月光下,那樣子很像遠處的船隻。

  他們不願往回走,他們這樣朝著月亮要走到哪裡去呢?因為現在他們正彼此分開,各自走著。

  「讓我們把這些麥捆堆起來吧。」安娜說。這樣他們就可以在開闊的田野上多呆一陣。

  他們走過滿是麥捆的土地,一直走到再沒有麥捆的地方。那一片麥捆堆聳立著的地方,看來很奇怪,仿佛人影憧憧,其他地方卻顯得一片空曠。

  田野上的空氣完全浸浴在如銀的月光之下。她向四周看看。遠處模模糊糊的樹影拉開距離站立著,仿佛是一排先行官,等待著前進的信號。在那水晶般的空間,她的心簡直像一隻被敲響的鈴鐺,她真害怕那聲音會被別人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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