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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威廉·布蘭文自己也莫名其妙,他發現自己忽然陷入一種非常激動的情緒之中。他自己也意想不到,有一天晚上他們從伊爾克斯頓回來的時候,他竟在門口攔住她,吻了她一下。他在攔住她和她親吻的時候,仿佛感到有誰在黑暗中打了他一拳。他們進門以後,他看到她的父母抬起頭來仔細對他和她打量著,不禁生氣已極,他們有什麼權利這樣做:他們為什麼要打量他們!讓他們走開吧,或者望著別處。

  那天晚上,這個青年回家的時候,滿天星斗在他的黑色的頭頂上瘋狂地旋轉,他的心變得非常兇惡、固執,他所以變得那麼兇惡,是因為他感到仿佛有什麼東西要阻撓他。他只希望把他面前的什麼東西一拳打個粉碎。

  她已經完全被迷住了。當她失魂落魄地在屋裡活動,對什麼都不在意,對她的父母也全不在意的時候,她的父母是何等的不安啊!她完全處在一種迷迷瞪瞪的狀態中,仿佛他們已看不見她了。他們是已經看不見她了。這使得他們非常生氣。可是他們仍然不得不忍受。有那麼一段時間,她整天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怎麼了。

  他也完全生活在昏天黑地之中,他似乎已經藏身在一種強烈的帶電的黑暗中。在那裡他的靈魂,他的生活已完全不需要他的幫助,脫開他自己在那裡激烈地活動,他完全沒有了思考的能力。他機械地、速度很快地工作著,他製作出了一些非常漂亮的東西。

  他最喜愛的工作是木刻。他為她雕刻的第一樣東西是一個黃油印模。在那印模上,他雕刻了一隻神話中的鳥——鳳凰,那樣子很像一隻鷹,展開對稱的翅膀從一圈非常美麗的閃動著的火光中向上飛去。那火光正沿著那低凹處的四周向上燃燒。

  那天晚上,他送給安娜那件禮物的時候,她並沒有十分在意。可是,第二天早晨,做好黃油的時候,她沒有使用家裡原來的那個木頭刻的橡樹葉和橡子,卻拿來了他的那個印記。她非常好奇,急於想知道那個印記印出來是什麼樣子。結果她看到,在一個像茶杯一樣的凹處壓出來的那只粗糙的鳥,顯得非常有趣,沿著那光滑的四周還有許多粗重的波紋向中間卷去。她又摁了一個。說來也真奇怪,她拿起那印記的時候,卻看到那只長著銀嘴的鳥向著她挺起了胸脯。她十分感興趣地一個接一個摁著。她仔細看看,每次都好像又印出了一個新的生命。每一片黃油都變成了這種奇怪的富有生命力的象徵。她拿去給她的父親和母親看。

  「真的很漂亮。」她媽媽說,臉上微微露出了笑容。

  「真美!」父親大聲叫著,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生氣。「啊,他叫它什麼鳥呢?」

  下一個星期,當這些黃油拿到市場上去賣的時候,顧客們也都提出同樣的問題。

  「你把它印在這黃油上,可你把它叫做什麼鳥呢?」

  那天晚上他來的時候,她把他帶到牛奶房去讓他看。

  「你喜歡嗎?」他用他那響亮的讓人聽來總有些奇怪的顫動的聲音問道。那聲音響徹了她生命中的一切陰暗的角落。

  他們很少有任何肉體上的接觸。他們單獨在一塊兒,但是在他們之間仍然保持一定的距離。在那涼爽的牛奶房裡,燭光照在奶酪盤的寬大的白色表面上,他猛地轉過頭來。這裡是那麼涼爽,那麼遙遠,似乎非常遙遠。他的嘴微微張著,露出勉強的笑意。她低著頭和他站在一起,把臉轉向一邊。他希望和她更接近一些。他曾經吻過她一次。他的眼睛再一次落在那按上印記的黃油塊上,那具有象徵意義的鳥在那裡正背著燭光挺起了胸脯,他還有什麼顧忌呢?她的胸脯就在他的眼前;他的頭也像一隻鷹的頭一樣高昂著,一動也不動。忽然間,他做了一個難以想像的柔和而又迅速的動作,舉起雙臂摟著她,把她摟到自己身邊。那動作是那樣乾淨利索,完全像從天空紮下;忽然飛來的一隻鳥一樣。

  他吻著她的脖頸。她轉頭看著他。她的陰森的眼睛裡閃著火光。他的眼睛銳利而明亮,像一隻老鷹的眼睛一樣表現出兇惡的目的和喜悅。她感覺到他像一個燒紅的烙鐵,像一隻閃閃發光的老鷹,飛進了她的火光中的陰暗的空間。

  他們彼此對看了一會兒,都覺得對方很生疏,但又很接近,非常接近,像一隻老鷹向下盤旋,向下衝擊,直飛入一團黑暗的火光中去。這時她拿起蠟燭,他們一塊兒回到廚房裡去。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就維持著這種關係,常常一塊兒來去,但是很少真正接觸,接吻的時候就更少了。即使接吻,也不過是彼此碰碰嘴唇做個樣子罷了。可是慢慢地她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種總也不肯消失的光亮,她在幹點什麼的時候,常常半路停下來,似乎她要回想一件什麼事,或者要想找到什麼東西。

  他的臉色現在變得更深沉和呆滯了,別人對他說話,他常常根本聽不見。

  八月裡的一天晚上,正下著雨的時候他來了。他進門時上衣領子朝上翻著,衣服扣子都扣得很緊,滿臉都是水。他從寒冷的雨水中走出來,顯得那麼苗條和輪廓分明,她忽然在對他的愛的衝動下兩眼發直了。可是他仍然跟她的父母親閒談著,說著一些無意義的話。而她血管裡的血實際上已痛苦得沸騰起來。她現在只希望緊貼著他,就只是貼著他。

  在她那像銀子一樣光亮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心神不寧的感覺,使她父親非常生氣,她黑色的眼睛現在仿佛看不見了。可是她卻對那個青年睜大了她的眼睛。那黑色的眼睛中的一種光亮使他不禁顫抖了幾下。

  她走到廚房裡去拿了一隻提燈。在她又走回來的時候,她父親注意地看著她。

  「陪我一塊去吧,威廉,」她對她堂兄說。「我要去看看是不是該拿一塊磚頭把耗子進屋來的那個洞堵上。」

  「你現在沒有必要去弄那個,」她的父親接著說。她根本不予理會。那青年現在有點兩邊為難。父親的臉漲得通紅,他睜大一雙藍色的眼睛呆望著。那女孩站在門口,頭微微向後仰著,仿佛是命令那個青年一定得來。他站起身來,全神貫注似的一聲不響,然後就跟她一塊兒走了。布蘭文額頭上的青筋全都暴了出來。

  雨還在下。提燈的光照在石板路和牆根上,她走到一架很小的梯子前爬上去。他從她手裡接過提燈,也跟著爬上去。上面是一個養雞的閣樓,那些雞都擠在一塊兒,蹲在雞架上,紅色的雞冠像火焰一樣。它們都睜開了明亮的銳利的眼睛。一隻母雞挪動了一下位置,馬上就有另外幾隻雞發出表示譴責的咯咯聲。一隻大公雞警戒地觀望著,它脖子上黃色的羽毛發出像玻璃一樣的光彩。安娜走過那肮髒的樓面,布蘭文趴在閣樓邊觀望著。在那略加粉飾的紅磚的反照下,燈光顯得非常柔和。那姑娘在一個角落裡蹲下來,一隻母雞跳動了一下又引起一陣喧擾。

  安娜走了回來,低著頭站在那些雞架下面,他在門口旁等著她。忽然間,她兩手摟他,緊貼在他身邊,死命偎著他,用一種耳語似的哼哼唧唧的聲音叫著說:

  「威廉,我愛你,我愛你,威廉,我愛你。」聽來那聲音仿佛要把她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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