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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那麼說,他一定有一副非常出色的嗓子囉?」布蘭文問道。

  「不,那也不是。」安娜說,「可他那聲音就是讓我好笑——我也說不清是為什麼。」

  緊接著,滿桌子的人又跟著大笑了一陣。

  威廉·布蘭文微微向前伸著他那暗褐色的臉,眨巴著眼說:

  「我一直是參加聖尼古拉斯唱詩班的。」

  「噢,那麼說,你們是經常上教堂的!」布蘭文說。

  「媽媽經常去——爸爸不去。」那年輕人回答說。

  往往都只是些小事,他的一舉一動,他說話的奇怪聲調,引起了安娜的興趣。他認真講的一些話,相比起來,倒反而顯得很荒唐。她父親講的那些話似乎都毫無意義,也毫無立場。

  下午他們坐在充滿天竺葵香味的客廳裡,一邊閒談,一邊吃著櫻桃。大家都讓威廉·布蘭文談些自己的情況,很快他就無所不談了。

  他對教堂和教堂的一些建築很感興趣。拉斯金(19世紀末英國散文家和藝術批評家)的影響使得他非常喜歡中古的建築形式。他的談話東一句西一句,好多問題他都不能說得十分清楚。可是他談完一個教堂又談一個教堂,談到那裡的中殿、聖壇、十字耳房,又談到什麼十字架屏障、聖水器、影線雕刻、模壓花紋和空花,永遠帶著強烈的熱情談著某些十分具體的事和具體的地方。聽著他這樣談論,她的心中越來越充滿了一種教堂裡的含義豐富的肅穆氣氛,充滿了一種神秘感,一種站在被崇拜的土偶面前所感到的嚴肅氣氛,一種顏色很暗的光線,通過它似乎有什麼活動在秘密進行著,慢慢進入黑暗之中:那裡,還有一面高大的十分悅目的神秘的屏障,在更遠的那邊便是聖壇。這是一種非常真實的經歷。她聽著聽著,十分神往。整個大地似乎完全被一個巨大的隱藏在陰暗之中的神秘的教堂所覆蓋,它由於一個不可知的神靈的存在,令人傾倒。

  向窗外望去,她現在可以看到挺立在鮮明的陽光中的丁香花,這情景幾乎讓她感到非常痛苦。那會不會只不過是一些用玻璃做成的寶石花呢?

  他談到哥特式、文藝復興式和垂直式的建築,也談到早期英格蘭和諾曼底的式樣。這些話都深深打動了她的心。

  「你曾經到過南井嗎?」他說,「我今天中午十二點在那邊教堂墓園的飯店裡吃過飯。那裡的鐘能奏出一首讚美詩。

  「啊,那可真是一座非常漂亮的教堂,南井教堂,顯得特別沉重。它有一些沉重的圓形的拱門,拱門不高,下面是粗大的立柱。實在是太宏偉了,那一排排的拱門。

  「那裡也有一個牧師休息室——漂亮極了。可是我最喜歡那個教堂的主體結構——還有那北面的廊子——」

  那天下午,他一直十分激動,自以為非常了不起。一股火焰在他的四周燃燒,使得他目前的經歷充滿激情,閃閃發光,在那火光中顯得是那樣真實。

  他叔叔的眼裡閃著光,靜聽著,多少有點激動。他嬸子低下她黑色的臉,也多少有點激動,她當然還知道一些別的情況。安娜可純粹做了他的俘虜。

  那天夜晚,他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住處去,他的眼睛裡閃著光,他的臉在黑暗中也閃出某種光彩,仿佛他剛剛參加了一次事關重大的熱情的幽會。

  那火在燃燒,他仿佛裡外都一片通明,他的心簡直和太陽一樣了。他對他的不可知的生活,對他的自我,都感到無限歡欣。他隨時都準備再回到沼澤農莊上去。

  安娜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總希望他來。她在他身上找到了逃避之所。通過他,她破除了她過去經歷的藩籬:他是牆上的一個洞孔,通過它,她看到了外在世界的強烈的陽光。

  他來了。有時候來,但不很經常,他一來就開始談講,於是就又出現了使一切都呈現在它面前的離奇而遙遠的現實。有時候,他談到他父親,他對他父親所抱有的強烈的仇恨簡直是近於愛情了,也談到他母親,他對他母親的愛已強烈得近於仇恨,或者是一種反抗情緒。他講話非常笨拙,很多話他都說得不清不楚。可是他有一副非常動聽的嗓子,這嗓子能使那姑娘的靈魂震動,能夠使她完全進入他的感情。有時候他的聲音熱情、急躁,有時候它又顯得十分奇怪,簡直像貓叫一樣,有時候它顯得吞吞吐吐,不知道怎麼說下去,有時候中間又夾雜著幾聲輕笑。安娜已經完全聽他擺佈了。她喜歡在她聽他講話時那傳遍全身的熱辣辣的感覺。他媽媽和爸爸,在她的生活中變成了兩個很不一般的人。

  接連幾個星期,這青年經常跑來,他們家每次都高興地接待他。他坐在他們中間,黑色的臉上閃著光,一張大嘴總掛著某種譏誚和嘲弄的神態,有時也咧開嘴唇輕輕笑一笑,他的眼睛總是像鳥的眼睛一樣閃著光,完全沒有深度。誰也弄不清楚這小夥子是怎麼回事,布蘭文苦惱地想著。他很像一隻微笑著的小公貓,什麼時候想來就來了,從來不考慮別人怎麼想。

  起初,這個年輕人講話的時候總是看著湯姆·布蘭文;接著他又改而看著他的嬸嬸,希望得到她的讚賞,因為他認為她的讚賞比他叔叔的讚賞更有價值;到後來,他就轉而看著安娜,因為只有從她那裡,他才能得到他所需要的東西,那是他從那兩個老人那裡無法得到的。

  因而這兩個年輕人先是一直圍繞著兩個年紀較大的人,轉而慢慢地建立了自己的獨立王國。有時候,湯姆·布蘭文感到很生氣。他的侄子使他感到很生氣。他感到這孩子太特別,對人缺乏誠意。他也有一個很強烈的性格,可是太抽象,仿佛離開他獨立存在,像一隻貓的性格一樣。一隻貓,當它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就在它身邊痛苦不堪的時候,都可以完全不為所動,安安靜靜地躺在火爐邊的毯子上。別人的事和它毫無關係。這個青年人除了與他自己本身有關的事情之外,他還真正關心什麼呢?

  布蘭文感到很苦惱。但儘管這樣,他仍很喜歡,也很尊敬他的侄子。布蘭文太太也對安娜很不滿,她在那年輕人的影響下,現在忽然變了。媽媽也喜歡那個男孩子:他到底不能算是外人。可是她不喜歡她女兒這樣對他著迷。

  慢慢地這兩個年輕人越來越離開他們家的大人,自己單獨去另搞一套。他到菜園子裡去勞動,以討好他叔父,他整天談一些教堂裡的事,來討好他嬸嬸。他像一個影子似的整天緊跟著安娜:他整天跟在她後面,像一個堅持不懈的、永遠拋不開的影子。這使布蘭文感到十分生氣。看到他侄子臉上那十分得意的微笑,他把它稱為貓笑,他簡直不能忍耐。

  安娜現在有了她的去處,她獲得了一種新的獨立。忽然間,她開始完全拋開她的父母獨立行動,拋開他們自去生活。她媽媽有時止不住大發脾氣。

  可是,這求愛的活動仍繼續進行著。安娜有時會找個藉口跑到伊爾克斯頓去買東西,她回來的時候總是和她的堂兄在一起:在路上,他走在她稍後面一點,他的頭從她的肩膀上伸過來,那樣子,如布蘭文所說,簡直像是越過林肯向外觀望的魔鬼。(司各特在他的《肯尼渥斯堡》中也曾用過這句話,但按其出處來說,實際應該是「越過林肯學院往外觀望的魔鬼」,因為這裡指的本來是牛津大學林肯學院後面的一座著名的塑像。)他在看到這情景時,雖然不免生氣,而其實也感到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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