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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湯姆·布蘭文馬上回信說,沼澤農莊可以給那個年輕人安置一個住的地方。這個建議沒有被接受,可是諾丁漢的布蘭文家的人表示非常感激。

  諾丁漢的布蘭文家和沼澤農莊上的本家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感情。說真的,艾爾弗雷德太太已經繼承了三千鎊遺產,對自己的丈夫又很有理由感到不滿,所以她對一切布蘭文本家都敬而遠之。但不管怎樣,她倒也裝出對湯姆太太很尊敬的樣子,她叫她波蘭太太,並說不管怎樣,她總是大家出身。

  安娜·布蘭文聽說她的堂哥要到伊爾克斯頓來,隱隱約約地也感到有些激動。她認識不少年輕人,可是他們在她的眼中似乎都顯得不是那麼真實。她在這個殷勤的年輕人身上看到一個她喜歡的鼻子,在那個青年身上看到兩撇很可愛的鬍子,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一身很考究的衣服,或者一圈很可笑的頭髮,又在一個青年身上也許看到他說話的方式很有趣。所有這些都可能使她感到高興,或略感驚異,但所有那些年輕人都不像真實的人。

  她真正瞭解的男人,只有她自己的父親;由於他身材高大,神態威嚴,簡直仿佛帶著某種神性,她簡直覺得他包括了一切男人的性格,至於其他的男人,都是無足輕重的。

  她還記得她堂兄威廉的樣子。他穿著城市裡的衣服,身體很瘦,一個很奇怪的腦袋黑得像煤一樣,可是長著一頭光亮的很細的頭髮。這個頭顯得非常奇怪:它讓她想到了不知一件什麼東西:想到某種動物,某種神秘的動物,它住在樹葉下面的黑暗之中,從來也不出來,它卻過著生動、急驟和強烈的生活。她每次一想到他,就想起他的那個黑色的急切而盲目的頭。她覺得他很怪。

  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他來到了沼澤農莊,他是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鮮潔的臉上在羞怯之中又含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穩定沉著的神態,他顯然對其他人的生活情況一無所知,因為他總是只想到他自己。

  當安娜穿上她節日的衣服,走下樓來準備上教堂的時候,他站起來用一種傳統的方式跟她打招呼,和她握握手。他顯得比她更為落落大方。她不禁臉紅了。她注意到現在他的上嘴唇已有了兩撇小鬍子,仿佛給他秀麗的大嘴鑲上了一道黑邊。這使她感到有些討厭。它還讓她想起了他的細軟的毛髮,她感到他身上什麼地方有些異樣。

  他說話的嗓門很高,帶有男中音的那種嗡嗡聲,這也讓人聽著很怪。她奇怪他為什麼要這樣。但是他坐在沼澤農莊的會客室裡卻顯得很自然,他那毫無拘束,自然、沉著的神態正是布蘭文家人的特點,這就使他坐在這裡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她父親對待這位年輕人所表現的離奇的親密,做作的態度,使她有些厭煩。他對他似乎非常溫和,他為了要顯出這個年輕人的身份,簡直不惜低三下四。這使得安娜頗有些生氣。

  「爸爸,」她忽然說,「給我一點捐款。」

  「什麼捐款?」布蘭文問道。

  「別跟我鬧著玩兒了。」她紅著臉叫著說。

  「不是。」他說,「你說的到底是什麼捐款?」

  「你知道今天是這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天。」

  安娜站在那裡感到心裡很亂。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這不是要讓她在一個生人面前現眼嗎!

  「我要一點捐款。」她堅持說。

  「聽聽她這話,」他不在意地回答說,看看她,又轉過頭去看著他的侄子。

  她向前走了兩步,把她的手伸進他的褲兜裡去。他穩坐著抽他的煙,沒有任何拒絕的表示,仍然和他的侄子閒談著。她的手在他的褲兜裡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了他的皮錢包。她清秀的兩頰顯得非常紅潤,兩眼閃爍著明亮的目光。布蘭文的眼睛眨動了兩下,他侄子羞怯地坐在那裡。這時穿著盛裝的安娜坐下來,把所有的錢都倒在她的衣兜裡。裡面有銀幣和金幣。那年輕人止不住觀望著她。安娜低下頭去,用手在那一堆錢中一個個挑選。

  「我真想拿走半個金幣,」她說,同時抬起她閃閃發光的黑色眼睛,向上看看。她的眼睛遇上了她堂兄的淺棕色的眼睛,那雙眼睛微微眯著正注意地看著她。她吃了一驚。她趕快大聲笑笑,轉身看著她的父親。

  「我真想拿走半個金幣,我們的爹爹。」她說。

  「好吧,小機靈鬼。」她的父親說,「你願意拿多少就拿多少吧。」

  「你走不走啊,我們的安娜?」她的弟弟在門口問道。

  這仿佛是一陣冷風吹得她馬上又恢復常態,忘掉了她的父親和她的堂哥。

  「來了,我已經準備好了。」她說,從那一堆錢裡拿走了一個六便士的硬幣,把其餘的錢又裝回到錢包裡去,她把錢包放在桌上。

  「給我把錢包放回來。」她父親說。

  她匆匆把錢包塞進他的口袋,準備朝外走。

  「你最好跟他們一塊去,小夥子,你說呢?」父親對他的侄子說。

  威廉·布蘭文有些猶豫地站了起來。他有一雙金棕色的穩定的眼睛,像鳥一樣,像鷹一樣的眼睛,什麼時候也不會顯出畏懼的神態。

  「你堂哥威廉也要和你們一塊去。」父親說。

  安娜對這個年輕的陌生人又看了一眼。她覺得他正等在那裡,希望她去注意他。他現在正漂浮在她的意識的邊緣,隨時準備進去,她不願意看著他。她對他有些反感。

  她等待著,什麼話也沒有說。她的堂哥拿起帽子走到她的身邊。外邊正是夏天的景象,她的弟弟弗雷德正從房子拐角處的醋栗樹上折下一枝正開花的紅醋栗,把它插在外衣上。她完全沒有注意。她的堂哥緊跟在她的後邊。

  他們走上了大路。她注意到在她的生活中出現了某種奇怪的變化。這使她有點彷徨。她看到了她弟弟插在鈕扣眼上的開花的紅醋栗。

  「噢,我們的弗雷德,」她大叫著說,「不要把這玩藝兒帶到教堂去。」

  弗雷德帶著不忍拋棄的心情看了看他胸前的裝飾品。

  「為什麼,我喜歡它。」他說。

  「我敢說,除你之外誰也不會這樣做。」她說。

  她這時轉身看著她的堂哥。

  「你喜歡這花的氣味嗎?」她問道。

  他這時正站在她的身邊,高大、隨便、然而非常沉著,她感到有些激動。

  「我沒法說我喜歡不喜歡。」他回答說。

  「拿過來,弗雷德,你不能帶到教堂去,讓人人聞到它的氣味。」她對跟在她身後的那個小男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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