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虹 | 上頁 下頁 |
三三 |
|
她慢慢也使她的丈夫變得和她一樣了。他和她一同生活著,對世界的一般價值觀念全然不予關心。她的舉止,她的一言一動對他說來都是具有象徵意義的表現,都是對他發出的指示。和她一起生活在田莊上,他經歷了一種生與死和創造的神秘過程,一種離奇而深刻的狂喜,一種全世界任何人都了無所知的無法述說的滿足;這情況使得他們這對夫婦儘管和別人脫離,卻在那個英國人居住的村子裡受到普遍尊敬,因為他們也很有錢。 可是在媽媽不假思索的知覺中,安娜這孩子卻不能讓人完全放心。她有一串母珠念珠,這是她父親給她的。這念珠對她有什麼意義,她也說不清。可是只要把這串像日光一樣的銀色念珠拿在手裡,她馬上就會感到心中充滿了奇怪的熱情。她在學校的時候學過一點拉丁文,學過一節馬利亞讚美詩和一節念珠禱詞,還學過如何用念珠禱告。可是她始終沒有完全學好。 「Ave Maria,gratia plena,Dominus tecum,benedicta tu in mulieribus et benedictus fructus ventris tui Jesus.Sancta Maria,Mater Dei,ora pro nobis peccatoribus,nunc et in hora mortis nostrae,Amen.」(拉丁文,大意是:「向你歡呼馬利亞,你無限榮耀;主已經和你同在,你在婦女中是有福的,你所懷的胎也是有福的,那就是耶穌。神聖的馬利亞,上帝的母親,請為我們有罪的人禱告,從現在直到我們死去的時候,阿門。」) 不管怎樣,這是不對的。翻譯出來的意思並不是原來那個念珠禱詞的意思。這中間有很大的差異,完全不夠忠實。要讓她說「Domius tecum」,或者「benedicta tu in mulieribus」,她感到極不舒服。她喜歡那些神秘的字句。「Ave Maria,Sancta Maria」;而像「benedictus fructus ventris tui Jesus」和「nunc et in hora mortis nostrae」一類的詞句,更能使她感動不已。可是所有這些全都不是那麼真實。不管怎樣,很難令人滿意。 她儘量避開使用她的念珠,因為儘管它能使她內心充滿離奇的熱情,而那些禱詞所表明的卻都是這樣一些不是十分重要的東西。她把它收起來了。她的本意並不是要把這類東西都收起來。她的本意只是希望避開思想,避開它,以挽救她自己。 她已經十七歲,精力充沛,脾氣暴躁:動不動就臉紅,又常常悶悶不樂,心神不定。由於這種或那種原因,她更願意找她的父親,她對她的媽媽有時幾乎有一種仇恨的感覺。她媽媽陰沉的嘴臉和處理事情陰陽怪氣的方式,她媽媽對某些問題的過分肯定和自信,她的奇怪的自滿,甚至是自鳴得意的情緒,她媽媽對某些事情縱聲大笑的神態,她對某些煩惱的問題一聲不響,自作主張的態度,特別是她媽媽那藐視一切困難的能力,都使這個姑娘感到憤怒之極。 她越來越變得喜怒無常,難以捉摸。她常常站在床前向外望著,似乎她想出門去。有時候,她真出去和外邊的人混在一起。可是她每次回家來的時候總是憤怒不已,仿佛她受到了別人的欺負,遭到別人輕視,甚至是受人侮辱了。 家裡總有一種陰森的沉默和緊張情緒,在這種氣氛中,人的情緒必然會走向它的不可避免的結果。家裡總有一種富足的氣氛,總有一種深刻的情緒上的無言的交流,這使得任何其他地方都顯得十分乾癟,令人不滿。布蘭文可以一聲不響地坐著吸他的煙,媽媽總是一聲不響地低頭活動著,兩人同在的感覺便是一種強大的力量,便是一種支持。整個全家人的交往是無言的,緊張而親密。 可是,安娜卻感到不舒服。她希望離開這裡。可是不論她到哪裡,她總會有那種乾癟的感覺,仿佛她變得更小,更無足輕重了。她於是又匆匆趕回家去。 回來後她又怒不可遏,常常打斷了那裡固定的強有力的情緒交流。有時她的媽媽懷著強烈的、具有毀滅性的憤怒,跟她爭吵,這時她既沒有憐憫之心,而且對什麼都不加考慮。安娜感到害怕,總儘量想法逃避。這時她就會去找她的父親。 那些媽媽完全不予理睬的話,他卻總願意安靜地聽著。有時安娜就去和她的父親談談。她想和他談論一些別的人,她想知道某些事情究竟是什麼意思。可是她的父親卻會因此感到很不舒服。他很不願意讓人強拉著去關心一些他根本不願關心的事。他所以聽著,只是為了照顧她的情緒。這時整個房間裡就會有一種一切都清醒過來的感覺。那只貓也站了起來,伸伸懶腰,顯得很不愉快地朝門口走去。布蘭文太太一聲不響,她那樣子讓人感到某種不祥之兆。安娜對她的那種吹毛求疵,喜歡批評,對什麼都表示不滿意的神態覺得難以忍受。她感到甚至她父親也反對她。他和她媽媽之間有一根強烈的陰暗的紐帶,這是一種強有力的親密關係,它無聲地、狂野地存在著,按照自己的道路前進,如果被打斷或者暴露出來,就會更顯示出它的野性。 不管怎樣,布蘭文為那個姑娘感到很不安,全家的情緒經常被徹底攪亂。她有一種病態的讓人無可奈何的感染力。甚至就在她完全和她的父親母親住在一起,完全在他們的控制之下的時候,她對他們也始終懷著敵意。 她想出了種種辦法,要逃離這個環境。她變成了一個非常熱情的上教堂的常客,可是那裡所使用的語言她全然不懂:那似乎是一種虛假的語言。她討厭聽到有人把很多事變成文字用嘴說出來。當宗教感情還深藏在她的內心深處的時候,它顯得是那樣令人激動。可是一進入牧師的嘴裡,它就變得虛假和毫無道理了。她曾經儘量想讀一點書。可是那些冗長的描述和變成文字話語的虛假性使她完全沒有興趣再讀下去。她出去和一些女朋友們呆在一塊兒。一開頭她覺得這樣再好不過了。可是漸漸地她心中的煩惱又出現了,她馬上感到一切都毫無意義。她永遠感到自己是在到處碰壁,仿佛她從來都沒有機會揚眉吐氣,從來都沒有邁開大步走過。 她的思想常常轉向法國某一位大主教所建造的折磨人的大地牢,在那裡被關進去的人既沒法站起來,又無法伸直身子躺下去,永遠不可能。這不是說她覺得她自己的處境和這有什麼關聯,只是她常常納悶那個地牢是怎麼修建的。她完全能夠體會到那種永遠讓人彎著身子的可怕情景,她可以非常真實地體會到這一點。 在她剛剛十八歲的時候,從諾丁漢寄來了一封艾爾弗雷德·布蘭文太太的信,信中說,她的兒子威廉要到伊爾克斯頓一家發電廠去接受初級製圖員的職位,實際上跟學徒差不多。他現在是二十歲,她希望沼澤農莊上的布蘭文一家能夠友好地接待他。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