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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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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安娜只有在家裡的時候才感到最愜意,在家裡,樸實的態度和她父母之間的最理想的關係創造了一種她在外面無法見到的更自由的生活標準。走出沼澤農莊,她在哪裡能找到她在其中成長起來的那種寬容的威嚴?她的父母對別人的批評不問不聞,根本不予理睬。而她在外面所遇見的人似乎對她的存在本身都感到不滿。他們似乎總在想法表示看不起她。她十分不願意和他們混在一起。她在一切方面都依靠她的媽媽和爸爸,可是她又很希望能夠出去。 在學校裡,或者在學校外面,她永遠總是不對的,她常常感到她大概應該整天低著頭偷偷地過日子。她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從來也拿不准,究竟是別人不對,還是她自己不對。她沒有做她的功課:是啊,她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在她不願意的時候,一定得去做她的功課。難道有什麼神秘的理由讓她一定得那麼做嗎?難道這些人,這些女教師,是什麼神秘的權力,或者更高的善的代表嗎?她們仿佛覺得自己真是那樣。可是要了她的命她也無法明白,為什麼就因為她背不下《皆大歡喜》中的三十行詩,就應該受到斥責和侮辱。不管怎麼說,她能背與不能背到底有什麼關係?不管你怎麼說,她也無法相信這有絲毫的重要性。因為她從心眼裡厭惡那女校長粗鄙的工作態度,因此她和學校裡的權威也一直發生抵觸。由於天天聽到大家那樣說,她也慢慢相信自己很不好,相信自己生來就不如人。她感覺到,如果讓她按照別人對她的要求去做,那她只好永遠含羞帶愧地低著頭過日子。可是她要進行反抗。她從來也沒有真正相信自己很壞。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厭惡別的那些人,他們整天都在那裡為一點極小的事吵嚷不休,她厭惡他們,希望對他們進行報復。在他們有權控制她的時候,她非常痛恨他們。 她仍然有她自己的一個理想:她要做一個自由的、驕傲的、不為一些細小的事情煩惱、不糾纏在一些細小的利害關係上的尊貴的婦女。她寧願在圖片中找出這樣的婦女形象:威爾斯公主亞裡山德拉就是她奉為典範的這樣的人物。這個婦女驕傲、華貴,毫不在意地踏過了一切細小、低下的欲望:安娜在自己的心裡總這樣想。這姑娘把頭髮攏得高高的,頭上戴著一頂略微傾斜的帽子,她的裙子四周鼓起來非常入時,她還穿著一件非常高雅的貼身的上衣。 她的父親看著她非常高興。安娜對自己的舉止神態也感到很驕傲,她那種對一些並不重要的制約天生毫不在意的態度,是不會讓伊爾克斯頓的人感到高興的;他們隨時都希望能打下她的威風。布蘭文根本不聽那一套,她既然願意顯得雍容華貴,那就讓她顯得雍容華貴吧。他像一塊岩石擋住她,不讓她受到外界的攻擊。 根據他的家族的特點,他長得非常強健和漂亮。他的藍色的眼睛又大又亮,炯炯有神,而且顯得十分敏感。他的神態顯得有些呆笨,可是十分熱忱。他完全不需要鄰居們的幫助,獨立生活的能力使得他們都很尊敬他。他們誰都願意盡力給他幫忙。他雖然從來不要他們幫忙,但對待他們卻非常慷慨,所以他們對他表示好感是總會有好處的。只要別人不來干預他的事,他也很喜歡和人交往。 布蘭文太太整天按她自己的意願和計劃幹她自己的事。她有她的丈夫,她有她的兩個兒子和安娜。這就構成了她的全部世界。別的人全都是局外人。在她自己的這個世界中,她的生活全都像夢一樣一天天過去。時間慢慢流逝,她就生活在這種流逝的過程中,積極操持家務,永遠快樂,從無分外之想。她幾乎很少注意外界事物。外面的東西就是在她的生活之外,根本不存在。她的兒子們打架,只要不當著她的面,她根本不予理睬。可是如果她在旁邊時,他們打起來,她就會非常生氣,而他們也很怕她。如果他們打碎了火車車廂裡的一塊玻璃,或者把家裡的表拿到鵝鴨市場上去換酒喝了,她都會完全不在意。這種事布蘭文知道了也許會生氣的。可在媽媽看來,那根本不算一回事。讓她生氣的往往是一些奇怪的小事情。要是她的兒子跑到屠宰場去,她就會非常生氣,如果他們在學校學習的成績不好,她也會很不高興。她的孩子們不管犯了多大錯誤都沒有什麼關係,只要他們不是那麼愚蠢或者下賤。如果他們似乎甘心忍受侮辱,她就會痛恨他們。她對安娜那姑娘有時非常生氣,也只不過因為她有些gaucherie(法語:笨手笨腳)和顯得有些呆罷了。某些笨拙和粗野的表現很容易使這位媽媽兩眼充滿莫名其妙的憤怒。除此之外,她一般都不在乎,心情總十分愉快。 一意追求貴婦人理想的安娜,現在已經變成了一位自視甚高的十六歲的小姐,而家傳的缺點她一樣也不缺。她對她父親顯得非常敏感,她知道他什麼時候喝多了酒。如果他酒後有半點不正常的樣子,她就不能忍耐。他一喝酒就滿臉通紅,太陽穴邊的青筋暴露,眼睛裡閃著對誰都願意獻殷勤的光芒,那樣子似乎很可怕又很可笑。這神態讓她十分生氣,一聽到他裝模作樣吵吵鬧鬧地走進來,她就會感到怒不可遏。往往他一進門,她就會給他個下馬威。 「你那樣子真夠瞧的,你看你那副滿臉通紅的樣子。」她叫著說。 「我要是臉色鐵青,那還會更夠瞧呢。」他回答說。 「又在伊爾克斯頓灌滿一肚子酒了。」 「伊爾森有啥不對的。」 她頭也不回轉身走開。他眨眨眼睛,感到很有趣地望著她,但儘管這樣,由於她顯然看不起他,他總顯得有些悲哀。 他們這一家是很奇怪的一家,他們有自己的一套法律,跟整個世界隔絕,成為一個孤立的,有一條看不見的界限的小小的共和國。媽媽對伊爾克斯頓和科西澤絲毫不感興趣,對於外界對她的一切要求絲毫不在意,她非常怕見外人,儘管她非常客氣,甚至讓人對她頗有好感。可是等到客人一走,她馬上就大笑著把他丟開,仿佛他根本沒有存在過。她只不過把這些看作一種遊戲。她仍然是一個外國人,對自己所處的地位始終不是那麼明確。可是和她自己的孩子們和丈夫一起住在沼澤農莊,她便是這一小塊什麼也不缺的土地上的女主人。 她也有她自己的某種信仰。雖然從來也不是很明確。她是在羅馬天主教的家庭裡長大的。為了自衛,她也常上英格蘭教會的教堂。這一切外表的形式,她全都認為無所謂。然而她有她的某種宗教信仰。那有點仿佛是,她認為既然要把上帝作為一種神秘的東西加以崇拜,那就永遠也不要去弄清楚上帝到底是什麼。 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卻能清楚地感覺到那偉大的絕對權威,而那正是她的生命的強大的依賴。英國人的那一套教條她從來不予理會:它所使用的語言也是外國語言。通過這一切,她能感覺到把她的生命捏在手裡的那偉大的獨立人格閃著光,隨時可能來到人間,非常可怕,它代表著偉大的神秘,誰也沒有辦法把它講明白。 她正是對著這種神秘散發著她的光輝,通過她自己的各種感官,她完全知道它的存在,她的眼神裡所表現的離奇而神秘的迷信,是英國語言永遠無法表達的,也從來沒有出現在英國人的思想之中。可是她就是這樣生活著,生活在一種強有力的可以感知的信仰之中,這信仰包括著她的家庭,也包容著她的命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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