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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四章 安娜·布蘭文做姑娘的時候】

  安娜九歲那年,布蘭文把她送到科西澤的學校去讀書。她毫不在意蹦蹦跳跳地到了那裡,自己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她既絲毫不講究體面,對別人也毫不尊敬,這情況讓老小姐科茨感到十分氣惱。安娜一味對科茨小姐大笑著,她很喜歡她,並時時給予她孩子氣的認真的關懷。

  這姑娘說是靦腆卻又十分野,她對陌生人都莫名其妙地看不起,仿佛自己比誰都高一等。她又非常靦腆,如果有誰不喜歡她,她就會感到痛苦不堪。另一方面,除了她爸爸和媽媽,她把誰都不看在眼裡。因為她對她媽媽仍然有一種又恨又崇拜的心情,至於她爸爸,她本來就很愛他、關心他,而且她現在還依靠他生活。這兩個人,她爸爸和她媽媽,都仍然佔有她的心。可是對別的人她全然不在意,她對他們,總的說來,採取一種友善的態度。但是她非常厭惡醜惡,討厭人多管閒事,或者傲慢。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就像一隻老虎似的驕傲、冷漠,也和老虎一樣從不合群。她可以給別人幫忙,可是除了她爸爸和媽媽之外,她從不接受別人的幫助。她討厭前來和她親近的任何人。像一隻野獸一樣,她需要和任何人保持距離。她不相信過分的親密。

  不論在科西澤還是在伊爾克斯頓,她永遠是一個不合群的人。她有許多熟人,但是沒有什麼朋友。她所遇到的人,很少能引起她的注意。他們仿佛都不過是一個群體中的一分子,彼此很少有什麼差別,她對誰也不十分認真。

  她有兩個弟弟,一個是矮小的黑頭發的愛發脾氣的湯姆,儘管她和他緊挨著,可是她從來不和他在一塊玩。再一個就是喜歡說話的漂亮的弗雷德,她很羡慕他,可是不認為他是一個真正有獨立性格的人。她有點太過於自成為自己的宇宙中心,對其外的一切,她都全然不予理睬。

  她所遇見的第一個人,第一個她感到是活著的、明確地過著自己的生活的真正的人是她媽媽的朋友斯克裡本斯基男爵。他也是一個波蘭的逃亡者,他接受過教職,在約克郡從格拉德斯通那裡獲得一份很小的教俸。

  當安娜才只十歲左右的時候,她和她媽媽曾經在斯克裡本斯基男爵家裡呆過幾天。住在那紅磚牆的牧師住宅裡,他似乎顯得十分快樂。他是一個農村教堂的牧師,他的教俸每年大約能讓他有二百鎊多一點的收入,可是他管轄著一個包括有好幾個煤礦的教區,居民大都是些新來的粗暴的異教徒。他跑到英格蘭北部來希望得到普通居民的尊敬,因為他是一個貴族。可是結果他卻遭到了粗暴的、甚至是殘酷的接待。對於這一點,他始終也不能理解,他仍然是一個脾氣暴躁的貴族。不過他只好學著儘量避開他的教民。

  安娜卻對他產生了十分強烈的印象。他個子很小,皺皺巴巴的臉上長著一雙深陷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太太是個又高又瘦的女人,出身波蘭貴族家庭,什麼時候都自傲得不得了。他仍然只會講一點不流利的英語,因為他總是和他太太在一起,在這個不友好的陌生的國土上,他們倆都感到非常孤獨,而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總只講波蘭語。他對布蘭文太太會講一口熟練的柔和的英語感到很失望,她的孩子公然不會講波蘭話也更使他失望。

  安娜老喜歡和他在一起。她喜歡光禿禿地聳立在山頭的那所巨大的無一定格局的新房子。在看慣了沼澤農莊之後,這房子顯得那麼開闊,那麼清冷又那麼突出。男爵沒完沒了地和布蘭文太太用波蘭話談講著;他瘋狂地用兩手比劃著,藍色的眼睛露出火一樣的光芒。在安娜看來,他那種指手畫腳的動作具有某種特殊的意義。他這種狂放和充滿熱情的態度,在她心中引起某些共鳴。她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她在他面前感到有些靦腆,她喜歡聽他對她講話。在他的身邊她有一種自由的感覺。

  她永遠也說不清她是怎樣知道的,可是她的確知道他是一位馬耳他的騎士。她始終也記不起來有沒有看見過他戴上五星或十字勳章,或者有沒有看見過他的騎士行頭,但是她通過某種象徵意義,瞭解到了這一情況。對這個孩子來說,不管怎樣,他代表了一個真正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帝王、將相、王子、王孫過著他們輝煌的生活,而王后、公主和貴婦人們維持著那崇高的秩序。

  她把斯克裡本斯基男爵看作是一個真正的人物,他對她也有某些關心。可是後來,她因為很長時間沒有再見到他,他在她心中也不過變成了一片模糊的記憶。可是他卻始終活在她的記憶中。

  安娜長成了一個高大的、看來不很順眼的姑娘。她的眼睛仍然是那麼黑,仍然目光銳利,可是它們已失去了原來那種帶有敵意和隨時警惕著的眼神,顯得懶懶散散的了。她的蓬鬆的金絲般的頭髮變成了深棕色,現在更是越變越濃,整個紮在脖子後面。她被送到諾丁漢一個女子學校去學習。

  這期間,她一心一意想變成一位年輕小姐。她比較聰明,可是對學習毫無興趣。一開頭,她想著學校裡的姑娘們一定都像貴婦人,都了不起,她願意對她們表示好感。可是很快她就感到幻滅了:她們使她非常生氣,簡直要使她發瘋了,她們是那麼小氣和吝嗇。她在家裡的時候,誰都非常大方,什麼也不在乎,一點小東西誰都不在意。現在看到這裡的人為一點不值個屁的東西常常吵個不休,使她感到極不舒服。

  忽然在她身上出現了一種很急驟的變化。她不再信任自己,她也不信任外面的世界。她不願意前進了,她不願意走進外面的那個世界去,她不願意再往前去了。

  「那幫姑娘有什麼值得我關心的?」她有時會十分輕蔑地對她父親說,「她們全都一無可取。」

  麻煩的是那些姑娘決不會按照安娜的標準去看待她。她們只會按照她們自己的標準去看待她,或者對她根本不予理睬。所以她有一段時間感到莫名其妙,情不自禁她也變得和她們一樣,可是沒有多久,她越來越反感,她終於對她們恨之入骨了。

  「你為什麼不把學校裡的姑娘請幾個到咱家來?」她父親有時會對她說。

  「她們永遠別想到這裡來。」她叫喊著說。

  「那是為什麼?」

  「她們都是些渾球兒。」她說,使用了她媽媽偶爾使用的一個詞兒。

  「管他渾球兒還是乒乓球的,沒有關係,她們不都是些很好的年輕小姐嗎?」

  但是安娜決不肯讓步,她對那些平庸的人,特別是和她同年齡的年輕姑娘,有一種奇怪的避之惟恐不及的感覺。她非常不願意和別人接近,因為別的人總有些使她感到很不舒服。她從來也弄不清這是她自己不對,還是他們不對。她原來對那些人也有一定的尊敬,可是不斷出現的幻滅感使她非常生氣。她很願意尊敬她們。而且她還仍然認為,凡是她不知道的人一定都是了不起的。可是她所認識的人似乎又總是在那裡限制她,對她來點小小的欺騙,弄得她簡直無法忍受。她寧願呆在家裡,避開跟外在世界的接觸,以便始終能對它保留一點幻想。

  因為在沼澤農莊上,生活的確是相當自由,也十分廣闊。沒有誰為錢發愁,沒有那一套虛情假意,誰也不去注意別人怎麼想。因為不論是布蘭文太太還是布蘭文自己,對於從外面傳來的流言蜚語從來不是那麼敏感,他們過著完全離群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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