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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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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到我身邊的時候,仿佛什麼都不為,仿佛我什麼都不是。當保羅來到我身邊的時候,他對我可不是這樣子——我是一個女人。而在你看來我什麼也不是——只不過是一頭牛——或者什麼也不是——」 「你讓我感到我仿佛什麼也不是。」他說。 他們沉默著。她注視著他。他已經無法動彈,他的心裡紛擾已極,一片混亂。她又去做她的針線活。可是,她在他面前低頭幹活的情景抓住了他的心,使他怎麼也無法拋開。她是一種離奇的,帶有敵意的,左右一切的力量。可也不真有很大的敵意。他坐在那裡感到自己的四肢強健有力,他完全感覺到自己的力量。 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一針一針地縫著衣服。眼前是她的圓圓的頭,他強烈地感覺到它和他是那麼接近,那麼具有強制力。她抬起頭歎了一口氣。他身上的血液燃燒起來,她說話的聲音也像火一樣傳進了他的兩耳。 「過來。」她猶猶豫豫地說。 他開始有一段時間沒有動,然後他慢慢站起來,向火爐邊走去。這需要一種幾乎是致命的意志力,或者甘聽驅使。他站在她前面,低頭看著她。她的臉又重新放出了光彩,眼睛也像可怕的大笑聲一樣放出了光彩。這一切對他來說是那麼的可怕,她會忽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簡直不敢看她,他的心快要燃燒起來了。 「我的愛!」她說。 他現在已站在她的身邊,她舉起胳膊抱住他,抱著他的大腿,使勁讓他貼在自己的胸前。她放在他身上的雙手似乎讓他感覺到了自己赤裸裸的形象,他感到自己已經變得滿身是愛了。他簡直不敢再去看她。 「我的親愛的!」她說。他知道她講的是一種外國語言。 這恐懼在他心中變成了一種福分。他低頭向下看著,她是那樣的容光煥發,她的眼睛也充滿了光彩,她是那樣的可怕。她對他產生的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感到非常痛苦。她是那個不可知的可怕的女人。他朝她低下頭去,十分痛苦,沒有辦法脫開身,沒有辦法讓自己脫開身,而是愈挨愈近,愈貼愈緊。她現在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是那樣的神妙,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他要前進。可是現在他還完全沒有辦法吻到她。他自己離她太遠。他現在最容易吻到的是她的腳。可是他感到非常難為情,不願意這樣做,甚至覺得那似乎是一種無禮的行動。她等著他旗鼓相當地和她對陣,不要他在她面前點頭哈腰,卑躬屈節。她要他積極參與,而不是要他向她投降。她把她的手指放在他的身上。這對他簡直是一種折磨,使他不得不積極地完全把自己交給她,和她成為一體,他不得不和她相遇,擁抱她,更深刻地探索他之外的這另一個人。甚至就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在他身上仿佛還有一種什麼東西不允許他對她完全屈服,不讓他對她完全放鬆,反對他和她完全交融在一起。他害怕,他得要挽救他自己了。 短時間的寧靜。然後慢慢地,他的那種緊張情緒和抗拒情緒逐漸消失,他開始向她飄流過去。她仍在他所能接觸到的範圍之外,她是無法得到的。可是他放開了他自己,拋棄了他自己,開始體會到在他的欲望下面有一種要向她走去的力量,要和她在一起,要和她彼此交融,要讓他拋開自己以求得到她,在她的身上尋找到他自己。他開始向她走近,越走越近。 他的血液激起一陣陣欲望的浪潮。他要向她走去,和她相遇。她就在那裡,只要他能抓到她就行。他感到他恰恰抓不著的那個女人的現實正吸引著他。他盲目地不顧一切地向前擠去,越擠越近,越擠越近,以使自己達到最高的境界,讓自己被黑暗所接受,這黑暗將把他吞沒,然後再把他吐出來,交還給他。如果他真正能夠進入那黑暗的閃閃發光的核心,如果他真正能夠被毀滅掉,被燃燒掉,然後和她一起在一個更高的境界發出光芒,那便是最高的理想,最高的理想。 在結婚兩年以後,現在兩人在一起竟會感到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美妙。這仿佛是進入了另一種形式的存在,仿佛是經過洗禮而獲得了另一種生活,這是一種完全的肯定。他們的腳踏進了新的知識領域,這種發現照亮了他們的腳步。不管他們走到哪裡,一切都非常美妙,發現中的世界不停地在他們的四周發出回聲。他們歡快地前進著,忘掉了一切。一切都已經丟失了,一切都已經被找到。新的世界正在被發現,它正在等待著有人去進行探索。 他們通過這個門走到一個更遠的空間去,在那裡,一切運動是那樣的偉大,它包含著各種拘束、限制和勞累,但又是完全的自由。對他來說,她就是那個門;對她來說,他也就是那個門。最後他們彼此都把門完全敞開,站在門前彼此對望著,這時從他們身後透過來的光線直接照在他們的臉上,這是一種脫胎換骨的過程,是一種最大的歡慶,是彼此真正的接納。 此後,這脫胎換骨的光輝就永遠照亮著他們的心。像過去一樣他仍然去幹他自己的事;她也仍然去幹她的,重新走進那似乎沒有改變的世界。可是在他們倆看來,他們卻經歷了一場永遠使人神往的脫胎換骨的過程。 現在他對她完全瞭解了;而他對她的瞭解卻並不比過去更深刻一些,更精確一些。波蘭、她的丈夫、戰爭——對所有這些東西在她身上的影響他仍完全不理解,他也不理解她的半德國人半波蘭人的異國情緒,也不懂她講的外國話。可是,他瞭解她,他儘管不懂,也能瞭解她的意思。她說些什麼,她怎麼講話,這不過是她身上的一種盲目的姿態。但從她本身來說,她邁著堅強明確的步伐,他瞭解她,他向她致敬,他與她同在。說到底,究竟什麼叫做記憶?不就是記住某些始終未能實現的可能性嗎?保羅·蘭斯基對她能算得什麼,不也就是一種沒有能夠實現、而他布蘭文現在代替他成為現實並使之得以實現的可能性嗎?安娜·蘭斯基是莉迪亞和保羅生下的,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上帝才是她的父親和母親。是他曾經佔據著這一對已婚夫婦的身體,不過沒有讓他們認出他來罷了。 現在,當布蘭文和莉迪亞·布蘭文站在一起的時候,上帝已宣稱屬他倆了。在他們最後攜起手來的時候,這個房子就已經建成,上帝住進了他的住所。他們只感到無比高興。 日子像過去一樣一天天地過去。布蘭文仍然到地裡去幹他的活兒,他的妻子撫養著她的孩子,偶爾也幫著照顧一下農莊上的活計。他們誰也不想到誰——他們為什麼要想呢?只是在她接觸到他的時候,他馬上就會覺察到她的存在,知道她是和他在一起,緊挨著他,知道她是那個門,是向外的通道,知道她是在離他很遠的地方,而他是隨著她走過了那一片遙遠的地區。到什麼地方去?——那有什麼關係?他永遠等著她的呼喚。在她叫喊的時候,他回答;在他提出任何問題的時候,她馬上回答,或一定會回答。 在他們之間,安娜的心已完全定下來。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她看到他們的新的關係已保證了她的安全,她現在完全自由了。她滿懷信心地在那火柱和雲柱之間遊玩著,無論是左邊的情況還是右邊的情況都使她十分安心。再沒有誰讓她用她那孩子般的力量去支持那要坍倒下來的拱門了。現在她的父親和母親已在天穹的兩邊支持著它,她這個孩子可以在下面這廣闊的空間遊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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